作品原文
永某氏之鼠
柳宗元〔唐代〕
永有某氏者,畏日,拘忌異甚。以為己生歲直子;鼠,子神也,因愛鼠,不畜貓犬,禁僮勿擊鼠。倉廪庖廚,悉以恣鼠,不問。
由是鼠相告,皆來某氏,飽食而無禍。某氏室無完器,椸無完衣,飲食大率鼠之馀也。晝累累與人兼行,夜則竊齧鬥暴,其聲萬狀,不可以寝,終不厭。
數歲,某氏徙居他州;後人來居,鼠為态如故。其人曰:“是陰類,惡物也,盜暴尤甚。且何以至是乎哉?”假五六貓,阖門,撤瓦,灌穴,購僮羅捕之,殺鼠如丘,棄之隐處,臭數月乃已。
嗚呼!彼以其飽食無禍為可恒也哉!
創作背景
《永某氏之鼠》是柳宗元在“永貞革新”失敗後,他因參加這一進步改革而被貶作永州司馬時寫的《三戒》中的一篇。其創作時間大緻在貞元二十一年(公元805年)九月至元和四年(公元809年)之間。
注釋譯文
譯文
永州有一家的主人,特别畏懼犯忌日。他認為自己出生的那一年是子年,老鼠就是子年的神,因此非常愛護老鼠,家裡不許養貓養狗,禁止仆人擊打老鼠;家裡的倉庫、廚房,全讓老鼠恣意橫行,放任不管。
因此老鼠們就相互轉告,都來到他家裡,大吃大喝卻沒有任何災禍。這個人家裡沒有一樣完整的東西,衣櫃裡沒有一件完好的衣服;凡是吃喝的東西,大都是老鼠吃剩下的。大白天,老鼠成群結隊和人在一起活動,到了夜晚,偷咬東西,打打鬧鬧,發出的聲音千奇百怪,鬧得人睡不成覺,而他始終不感到讨厭。
過了幾年,這個人搬到别的州去了。後來搬進來另外一家人,但老鼠依舊鬧得還像過去一樣兇猛,認為這家人還跟以前的那家人一樣。新搬來的人看見了說:“這些應該生活在陰暗地方的壞東西,偷竊打鬧得尤其厲害,是怎樣到達這樣的地步呢?”便借來了五六隻貓,關閉上大門,撤除瓦器用水澆灌老鼠洞,雇用仆人到處搜尋追捕,殺死的老鼠堆得跟山丘一樣,老鼠的屍體被扔在偏僻的地方,臭味好幾個月後才散去。
哎!你們認為這樣吃飽喝足并且沒有災害的日子是可以永恒持久的嗎!
注釋
永:永州,治所在今湖南省零陵區。
畏日:怕犯日忌。舊時迷信,認為年月日辰都有兇吉,兇日要禁忌做某種事情,犯了就不祥。
拘忌異甚:禁忌特别奇怪;禁忌迷信特别多。
生歲直子:出生的年份正當農曆子年。生在子年的人,生肖屬鼠。直,通“值”,正當。
子神:子的生肖神。
僮:童仆,這裡泛指仆人。
倉廪(lǐn):糧倉。庖廚:廚房。
悉:全,都。恣:放縱。
椸(yí):衣架。
累累:一個接一個。兼行:并走。
竊齧(niè):偷咬東西。
陰類:在陰暗地方活動的東西。
盜暴:盜吃食品、糟踏物品。
阖(hé)門:關閉門窗。
撤瓦:搬開瓦器。一說撤除屋瓦。
購僮:懸賞、獎勵僮仆。一說指“雇工”。
作品鑒賞
這篇文章把那些自以為“飽食而無禍”的人作老鼠,深刻有力地諷刺了封建剝削階級醜惡的人情世态,諷刺了縱惡逞兇的官僚和猖獗一時的醜類,暗喻小人得志雖能嚣張一時,卻不能長久,依仗權勢的小人會遭到徹底被消滅的下場。全文主旨突出,文筆精粹,叙事生動,形象鮮明。此文的警示意義在于:依仗外力保護所獲得的安全和威福是不能持久的。
文中故事涉及三方:鼠、鼠的舊主人、鼠的新主人及其用以殺鼠的貓和僮仆。在這三方中,舊主人因其生年屬鼠而愛鼠,“不畜貓犬,禁僮勿擊鼠”,這是導緻群鼠猖狂肆虐的關鍵,也埋下了鼠被新主人殲滅的伏筆;鼠因有人保護,故有恃無恐,恣意妄為,不僅使得“某氏室無完器,椸無完衣”,而且“竊齧鬥暴,其聲萬狀”,其行為其實已達到了令人發指的地步,這是導緻其被新主人殲滅的關鍵;新主人與舊主人的态度截然相反,來居伊始,即“假五六貓,阖門撤瓦灌穴,購僮羅捕之,殺鼠如丘”,從根本上杜絕了鼠患。假如當初舊主人不是如此縱容群鼠,而群鼠也不是如此肆無忌憚,則鼠的災難以及新主人的殺鼠手段也許不會如此之速、之猛;唯其兩方面都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所以物極必反,禍不旋踵,作者在文末所發“嗚呼!彼以其飽食無禍為可恒也哉”的感歎,其意義也就來得格外深遠。
這篇寓言狀物摹形生動形象,情景如見。如寫在主人放縱下,群鼠猖獗之狀說:“某氏室無完器,椸無完衣,飲食大率鼠之餘也。晝累累與人兼行,夜則竊齧鬥暴,其聲萬狀,不可以寝。”可謂淋漓盡緻,窮形盡相。寓言寓意深厚,對諷喻之意不作詳盡展開,主要通過故事和形象本身體現出來,可讓人從不同角度玩味受教。如寓言結尾說:“嗚呼!彼以其飽食無禍為可恒也哉!”畫龍點睛,可謂意味深長。
名家點評
清代浦起龍《古文眉诠》卷五十四:“節促而宕,意危而冷。猥而深,瑣而雅,恒而警。”
作者簡介
柳宗元(773年-819年),字子厚,唐代河東(今山西運城)人,傑出詩人、哲學家、儒學家乃至成就卓著的政治家,唐宋八大家之一。著名作品有《永州八記》等六百多篇文章,經後人輯為三十卷,名為《柳河東集》。因為他是河東人,人稱柳河東,又因終于柳州刺史任上,又稱柳柳州。柳宗元與韓愈同為中唐古文運動的領導人物,并稱“韓柳”。在中國文化史上,其詩、文成就均極為傑出,可謂一時難分軒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