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歲出門遠行

十八歲出門遠行

餘華作品
《十八歲出門遠行》發表于《北京文學》1987年第1期,是餘華最先引起人們注意的作品,因此,可以看作是他的“成名作”。這篇小說是當代先鋒實驗作家餘華的一篇代表作品,它打破了以往文學寫實的風格,廣泛吸取西方現代化的表現手法,在内容與形式方面都進行了大膽的創新。小說的語言也非常具有特色。作者在叙述與描寫的時候,注重的不是客觀世界的本來面目,而是它們在自己心中的感覺。細膩的個人感覺充滿了整個小說文本。[1]
    中文名:十八歲出門遠行 别名: 作者:餘華 類型: 連載平台: 最新章節: 是否出版: 類别:小說 發表時間:1987年 發表刊物:北京文學 字數:4554

内容梗概

十八歲的“我”開始了旅程,十八歲的青春開始被放逐在一個巨大的社會環境裡,等待着“我的青春”的将會是什麼?“我”面對一切都如此的放松,因為“我”總是把眼前的新鮮想像成一些“我”有限的記憶中已經熟悉的過往,甚至于“我”的小聰明讓一支煙換取了免費搭車的喜悅,“我”有點沾沾自喜,出門是一件快樂的事情。可後來變了,汽車抛錨了,一些人搶走了車上的蘋果,他們甚至打傷了阻攔的“我”,而蘋果的真正主人——司機卻在一旁漠不關心。最後,最後司機拿走我的行李,驕傲的離去,“我”成了唯一的受害者,孤零零站在抛錨的車前……

創作背景

個人背景

卡夫卡對餘華創作上的影響是毋庸置疑的,餘華曾在多個場合提到卡夫卡對自己的影響。“在我即将淪為文學迷信的殉葬品時,卡夫卡在川端康成的屠刀下拯救了我,我把這理解成命運的一次恩賜。”“我要感謝卡夫卡,是卡夫卡解放了我的思想。”餘華在談論卡夫卡對他的“解放”時無一例外的提到了一部作品,就是《鄉村醫生》,他發現原來文章還可以這樣寫:“他想讓那匹馬存在,馬就存在;他想讓馬消失,馬就沒有了。他根本不作任何鋪墊。我突然發現寫小說可以這麼自由。”接着他創作了《十八歲出門遠行》,這部作品可以說是餘華的成名之作,也是他受卡夫卡影響最早期的作品。

創作過程

1986年《北京文學》舉辦了一個青年作者改稿班,希望借此發現新人、新作,餘華本不在這批青年作者中,被臨時邀請來參加。接到邀請的餘華手頭尚沒有可以帶到北京的合适小說,恰巧餘華在晚報上看到搶蘋果事件的新聞,于是他以此新聞為藍本,很快的寫了一篇短篇小說《十八歲出門遠行》。

作品人物

主人公“我”

“我”是天真單純的。“我”對世界充滿了熱愛,“所有的山所有的雲,都讓我聯想起了熟悉的人。我就朝着它們呼喚他們的綽号”;“我”叛逆輕狂,做事沒有分寸,想拿石頭砸汽車,甚至想躺到路中央去攔車;“我”天真無邪,學着像成人一樣給司機遞煙,認為他接受了煙就代表接受了“我”。這些地方都顯示了“我”隻是一個在年齡上剛邁入成年而在心理上卻還是一個充滿童真的少年。

當“我”奮不顧身為司機阻止搶劫蘋果的山民時,司機卻看笑話似的袖手旁觀;當“我”遍體鱗傷倒地不起時,司機卻偷了“我”的背包與搶劫者一起離開。這些荒誕的事情就像一顆炸彈,将“我”原本的價值觀摧毀殆盡。“我”在十八歲時懷着熱情和夢想第一次出門遠行,現實世界卻給“我”當頭一棒。

司機

司機是一個複雜的角色。司機面對氣勢洶洶的搶劫者,沒有絲毫抗争的意思,因為他明白,在這樣一個暴力群體下,他弱小的抗争是徒勞無力的,“我”奮不顧身的相助,也隻是以卵擊石,在他看來極為可笑。雖然他損失了蘋果,汽車,但是他保全了自己,當“我”被打得遍體鱗傷,他已經搖身變成了看客,一個能在“我”身上獲得補償性滿足感的看客。最後,司機拿了“我”的包與搶掠者一起離開,因為他發現在“我”面前他是一個強者,在“我”身上,他可以肆無忌憚獲得強者的滿足感。所以與其說這個司機是一個複雜的人,還不如說他是一類擁有看客心理,世俗化,愚昧麻木,欺善怕惡,圓滑世故的病态群體。

山民

山民是暴力的代表。山民看見抛錨的汽車,然後就像參加日常生産勞動一樣,有條不紊地搬運起蘋果來。“我”上去阻擋,結果被狠狠打了一頓,就連原本天真可愛的小孩也很暴力,“幾個孩子朝我擊來蘋果”“拿腳狠狠地踢在我腰部”。這些人就像野蠻人一樣暴力無情。在一批搶掠者之後,又來了更大一批搶掠者,搶了蘋果然後開始卸汽車,最後汽車“遍體鱗傷地趴在那裡。‘我”“每動一下全身就劇烈地疼痛”。

父親

父親沒有與惡為伍,而是一個用心良苦,溫暖的人,他就像陰天裡的一縷陽光,給人溫暖,照亮黑暗。同時他還承載着現實世界裡所有父親對兒子深厚的愛。

作品賞析

主題思想

在餘華的這部作品中,展示了青年成長階段在邁向成人世界時的種種遭遇:理想與現實、抗争與無奈、殘酷與溫暖、失去與收獲等。可以發現,作品中還透露出兩個更深層次問題:一是青年所接受的成長教育的悖論,二是在青年成長過程中正面引路人的缺失。

首先看成長教育中的悖論。十八歲生日那天父親給了我一個紅色的書包。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個書包裡裝着的,是我邁入社會前所做的一切準備。“我”是在得到父輩的允許或者是在父輩的要求下,踏入陌生的現實社會。因此,“我”是在傳統教育中成長起來的,遵從于父輩的青年。由于我從未曾真正走入社會,所以我所準備的隻局限于“我”的間接體驗。在現代社會,這些體驗更多的是來自于教育,來自于家庭中的父輩與兄長的,來自于學校專業教師的,也包括“我”的小生活圈子。這是“我”紅色書包中差不多所容納的全部内容。然而,在社會及個人前途不可知的情況下,機械般的形式教育和片面性的思想教育,是導緻“我”過渡到成年階段必須付出巨大痛苦的原因之一。

“我”對整個世界抱持友善的态度,一路上對着群山就像對着自己的朋友。我遇到卡車司機,滿以為“我”付出後必然有回報。司機跟我侃侃而談,搭着“我”的肩膀,訴說自己的情感經曆,“我”便把他看做好得不能再好的朋友。看到有人哄搶蘋果,出于正義感和對朋友的忠誠,“我”必須去阻止這些有悖道德的行為,在“我”所接受的教育裡,盜竊行為是不能容忍的,眼見他人遇到困難而坐視不理,也是不可以的。于是,“我”挺身而出,用正義的行為去阻止他們,使世界恢複到應該是怎樣的一個狀态中去。然而“我”失敗了,這暗示着“我”所接受的教育的失敗。

而那個司機朋友竟然也背叛了“我”。他看見“我”被打,表情竟然越來越高興,最後還搶走了“我”的背包,與那夥盜賊同上了一輛拖拉機,消失在了公路上。在這裡紅色背包被司機搶走,實際上暗示了父親交付給“我”的經驗在“我”的現實裡成為不可能。“我”需要重新發現和認識。司機代表了一種當下的社會現實,不可理喻,也不可信任。睜這是“我”所接受的教育裡所不會提到的,無論是從書本上、家庭中、學校裡都不會向“我”解釋這些現象是怎樣發生的,“我”又該如何去餓“我”所被灌輸的思想是規約“我”如何去成為一個合格的人。

于是,“我”擁有了教育所要實現的理想化人格,而當下的社會現實以及個人如何能在重重矛盾中避免傷害,獲得發展,卻不是教育關鍵所在。因此,在“我”的眼裡,成人世界隻有美好。“我”所接受的教育來自于“我”的父輩及其所屬的成人世界。來自于成人的教育,卻在成人的世界裡被推翻。這一成長教育中的悖論令人深思。

其次,再看青年成長過程中正面引路人的缺失問題。通常,青年成長路上,領路人是一個重要的要素,充當青年成長中的指導和教誨的角色。十八歲那天“父親在我腦後拍了一下。于是我歡快地沖出了家門。”從這一刻起,“我”一下子被抛入現實社會,開始孤獨地面對陌生世界,“我”在路上漫無目的,沒有方向。因為“我”出發前就沒有預設的目标和來自成人的導向。當“我”坐上汽車,雖然是向自己來時的方向行駛,但“我”仍然覺得舒服。因為“我”沒有方向。

接着“我”想要找個旅店。尋找旅店從某種意義上象征着青年在進入成人世界中對現實生活的歸宿和自我精神所屬的一個尋求。旅店象征人生道路上的一程,“我”要在這個旅途中不斷地尋找和嘗試新的落腳點。在這個動态的過程中,對世界進行不斷地認識和體悟,從而找到自己的位置。當“我”坐在車上問司機,要去哪裡,他也說“開過去看”。一個人在成長過程中總會受到身邊人的影響,可能是積極的,也可能是消極的。這些人物影響着主人公的生活經曆和他們對社會的認識。青年在觀察這些人物扮演的社會角色申逐漸找到自我,找到自己在社會中的地位。

而在《十八歲出門遠行》這部作品中,會發現餘華将主人公與外在世界的人們之間最大限度地陌生化了。所有的人物都是模糊不清和無來由的。就連那個唯一和主人公發生過交流的司機也是無章可循,喜怒無常。成長領路人的缺失,使得主體仿佛被置于社會的荒漠。

藝術特色

這篇小說的情節十分荒誕,充滿了掠奪與欺騙。為了搭便車,“我”向司機敬煙,司機接受了“我”的煙,卻粗暴地拒絕“我”乘車;“我”兇狠地呵斥他,他卻“笑嘻嘻地十分友好地看起我來”,而且還要“我”在車正開着時去車廂取蘋果;汽車抛錨了,司機不但不着急,反而在旁邊認真地做起了廣播體操;有人搶劫車上的蘋果,他竟然無動于衷,隻對“我”被打破的鼻子感興趣;搶劫又一次發生,“我”奮不顧身地反抗,被打得“跌坐在地上”,“再也爬不起來”,司機不但不同情和幫助“我”,卻“站在遠處朝我哈哈大笑”;最後司機也參加到搶劫者行列裡去,把“我”的背包也搶走了。

從表面看,這一切都是不合情理的,是荒誕的,但從藝術的角度看,這正符合現代主義文學的要求。現代主義文學往往不主張作品去再現生活,而是提倡從人的心理感受出發,表現生活對人的壓抑和扭曲。這裡的故事本身僅僅是一種媒介,或者是一種象征,因此,不能用現實生活的邏輯來理解作品。其實,這篇小說正是通過“我”第一次出門遠行的經曆,表現對生活的一種感受。顯然,作者的指向是現實生活的荒誕與虛僞,想要凸顯的是人世之險、人性之惡,這也是餘華對現實冷峻思考的結果,是作者對現實世界的真實反映。在這裡,小說的故事情節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要給讀者一種荒誕離奇的感覺。讀者越是感到離奇、荒誕,不可思議,作者的目的也就達到了。

西方現代派文學是反傳統的,荒誕性是其藝術特征之一。單從這點看,《十八歲出門遠行》的現代派特點是非常明顯的。小說通過十八歲的“我”的眼光對現實世界做了真實的反映。尤其是看到被搶的司機不但不憤怒,不阻擋這種搶劫行為,反而“哈哈大笑”地與搶劫者共同坐在拖拉機上,而且還搶了“我”的背包。初次閱讀作品的,一般都無法理解司機的這種行為。其實,這裡面有作者的隐喻。這種行為表面上看起來是荒誕的,但仔細一想,這并不奇怪。在商品經濟的大潮下,人的價值觀念和傳統的倫理道德受到了空前的撞擊,人們的是非善惡觀也發生了變化。

作品影響

《十八歲出門遠行》寫于1986年下半年,雖然經由青年作者改稿班進入《北京文學》,但《北京文學》并沒有将它與改稿班上的其他稿子同時發表,它被提前刊發在1987年第1期的頭條,這個位置足見該雜志對其的重視。

20多年之後,這篇小說以“突兀”的姿态出現在了文學教育領域,入選人教版高中新課标教材第三冊和語文版高中新課标教材第一冊,這是中學課本中第一次收錄先鋒派小說家的文章。

作品評價

《十八歲出門遠行》最初發表時得到了《北京文學》主編林斤瀾和副主編李陀的一緻肯定,李陀在看過小說後給予了高度的評價,甚至認為餘華“已經走到中國當代文學的最前列了”。

王蒙把餘華的這篇小說與劉西鴻的《你不可以改變我》、洪峰的《湮沒》看做探讨青年問題的小說放在一起來解讀,認為《十八歲出門遠行》寫出了“青年人走向生活的單純、困惑、挫折、尴尬和随遇而安”。

點評鑒賞

藝術賞析

1、小說自始至終充滿了種種不确定的、令人難以捉摸的情境。

莫言曾把餘華稱作是“當代文壇上第一個清醒的說夢者”,認為《十八歲出門遠行》是一篇“條理清楚的仿夢小說”。的确,開頭表現迷蒙離奇、漂浮不定的感覺,令人宛若是在夢中。而小說愈發展則夢的成分就愈強:汽車突然的出現,後來又突然的抛錨;老鄉湧上來搶蘋果,“我”為保護蘋果被打得滿臉是血,而司機不僅對發生的一切視若不見,還對着“我”快意地大笑不止。整個過程猶如發生在夢境裡一般,充滿了怪誕和不可思議。

餘華曾說:“人類自身的膚淺來自經驗的局限和對精神本質的疏遠,隻有脫離常識,背棄現狀世界提供的秩序和邏輯,才能自由地接近真實。”這段闡述無疑可以作為對《十八歲出門遠行》的恰切注釋,從中我們也不難看到西方現代文學和哲學思潮對作品的影響。荒誕派作家尤金·尤奈斯庫說過:“荒謬就是沒有目的……人感到迷惘。

他所有的行為成為毫無意義、荒誕不經和沒有用處。”餘華正是用一種極而言之的“仿夢”的方式,生動地揭示了世界的荒誕無常和青年人在這種荒謬人生面前的深刻迷惘,而作品所剖示的“我”在青春初旅中的種種微妙的心情,則印證了存在主義大題海德格爾關于心情是人的根本存在方式,人被抛入世界後首先産生的是種種心情的理論,藝術地完成了對人的存在命題的揭示。小說中青春初旅的明朗歡快與荒誕人生的陰暗醜陋構成鮮明的反差和劇烈的碰撞,使其具有了很強的審美張力。

2、本篇小說充分向讀者展示了文學語言的特權。

這種獨特的語言跳出了被日常生活圍困的經驗,讓想象力獲得自由。餘華使用一種“虛僞的形式”描繪事物形态。種種形式放棄了常規世界提供的規則和邏輯,尋求自由自在的更為貼近精神世界的語言表達方式。即在脫離常識的正确邏輯系統下運行的語言形式。如:胡須定居在下巴上;汽車車蓋是翻起的嘴唇;晚霞存在于屁股上,司機在個人财産被侵犯是無動于衷......諸如此類。作者要表述的不是希奇古怪的事件發展或人物舉動,而是背後隐藏的個人情緒與内心感觸。也就是以一種冒險的方式來剖析描繪一個人的精神世界。

3、虛假和真實的統一。

父親所說的“外面的世界”對初行的十八歲少年來說是個過于龐大以至于不可知的世界。餘華将少年處在外部世界之後的内心感受外化出來,虛構成文中的種種情景。不斷起伏的柏油公路,暗示西西弗斯式的折磨,爬上高處再滑向低處,如此循環,少年始終看不到旅店。但是有一輛破汽車停在低處。這汽車可理解為一次有失敗可能的機會(當然少年不這麼想,他天真意氣,認為搭汽車非常了不起)或前行動力。随着汽車的迅速瓦解,少年到達旅店的希望也在急劇削減。那麼作為此行目的地的旅店呢?少年從頭到尾惦記着的旅店,它象征着歸宿,理想的歸屬,精神世界的歸屬,有家一樣的溫暖感覺和踏實感。

紅色背包是少年從家裡帶出來的唯一東西,也是他全部家當。背包象征着少年的純潔品格和童年記憶。在失去背包後,“隻有遍體鱗傷的汽車和遍體鱗傷我。”“我”經曆了一系列現實挫折之後,同時也經曆了蛻變,但并沒有蛻變為司機那樣的人(司機象征成熟的現實态度)。如餘華所說“小說傳達給我們的應該是象征的存在”,顯然,《十》中許多特定的情景和事物都被賦予了路标意義,作者有意安放,讓我們朝所指方向前進。情節颠複常理,一切在真實的名義下虛構進行。

小說充溢着東方智慧式的靜穆内省

當然,《十八歲出門遠行》所揭示的現實存在的矛盾與悖廖無疑也帶有鮮明的民族印記,作品中青春心情的起伏轉變更是對當代中國青年成長曆程中心理軌迹的傳神剖示。同時,純淨的語言,精巧的叙述技巧,又使小說成為一個獨立的審美實體,而它的内在精神則充溢着東方智慧式的靜穆内省。

原文欣賞

柏油馬路起伏不止,馬路像是貼在海浪上。我走在這條山區公路上,我像一條船。這年我十八歲,我下巴上那幾根黃色的胡須迎風飄飄,那是第一批來這裡定居的胡須,所以我格外珍重它們,我在這條路上走了整整一天,已經看了很多山和很多雲。所有的山所有的雲,都讓我聯想起了熟悉的人。我就朝着它們呼喚他們的綽号,所以盡管走了一天,可我一點也不累。我就這樣從早晨裡穿過,現在走進了下午的尾聲,而且還看到了黃昏的頭發。但是我還沒走進一家旅店。

我在路上遇到不少人,可他們都不知道前面是何處,前面是否有旅店。他們都這樣告訴我:“你走過去看吧。”我覺得他們說的太好了,我确實是在走過去看。可是我還沒走進一家旅店。我覺得自己應該為旅店操心。

我奇怪自己走了一天竟隻遇到一次汽車。那時是中午,那時我剛剛想搭車,但那時僅僅隻是想搭車,那時我還沒為旅店操心,那時我隻是覺得搭一下車非常了不起。我站在路旁朝那輛汽車揮手,我努力揮得很潇灑。可那個司機看也沒看我,汽車和司機一樣,也是看也沒看,在我眼前一閃就過去了。我就在汽車後面拚命地追了一陣,我這樣做隻是為了高興,因為那時我還沒有為旅店操心。我一直追到汽車消失之後,然後我對着自己哈哈大笑,但是我馬上發現笑得太厲害會影響呼吸,于是我立刻不笑。接着我就興緻勃勃地繼續走路,但心裡卻開始後悔起來,後悔剛才沒在潇灑地揮着手裡放一塊大石子。

現在我真想搭車,因為黃昏就要來了,可旅店還在它媽肚子裡,但是整個下午竟沒再看到一輛汽車。要是現在再攔車,我想我準能攔住。我會躺到公路中央去,我敢肯定所有的汽車都會在我耳邊來個急刹車。然而現在連汽車的馬達聲都聽不到。現在我隻能走過去看了,這話不錯,走過去看。”

公路高低起伏,那高處總在誘惑我,誘惑我沒命奔上去看旅店,可每次都隻看到另一個高處,中間是一個叫人沮喪的弧度。盡管這樣我還是一次一次地往高處奔,次次都是沒命地奔。眼下我又往高處奔去。這一次我看到了,看到的不是旅店而是汽車。汽車是朝我這個方向停着的,停在公路的低處。我看到那個司機高高翹起的屁股,屁股上有晚霞。司機的腦袋我看不見,他的腦袋正塞在車頭裡。那車頭的蓋子斜斜翹起,像是翻起的嘴唇。車箱裡高高堆着籮筐,我想着籮筐裡裝的肯定是水果。當然最好是香蕉。我想他的駕駛室裡應該也有,那麼我一坐進去就可以拿起來吃了,雖然汽車将要朝我走來的方向開去,但我已經不在乎方向。我現在需要旅店,旅店沒有就需要汽車,汽車就在眼前。

我興緻勃勃地跑了過去,向司機打招呼:“老鄉,你好。”

司機好像沒有聽到,仍在弄着什麼。

“老鄉,抽煙。”

這時他才使了使勁,将頭從裡面拔出來,并伸過來一隻黑乎乎的手,夾住我遞過去的煙。我趕緊給他點火。他将煙叼在嘴上吸了幾口後,又把頭塞了進去。

于是我心安理得了,他隻要接過我的煙,他就得讓我坐他的車。我就繞着汽車轉悠起來,轉悠是為了偵察籮筐的内容。可是我看不清,便去使用鼻子聞,聞到了蘋果味,蘋果也不錯,我這樣想。

不一會他修好了車,就蓋上車蓋跳了下來。我趕緊走上去說:“老鄉,我想搭車。”不料他用黑乎乎的手推了我一把,粗暴地說:“滾開。”

我氣得無話可說,他卻慢悠悠地打開車門鑽了進去,然後發動機響了起來。我知道要是錯過這次機會,将不再有機會。我知道現在應該豁出去了。于是我跑到另一側,也拉開車門鑽了進去。我準備與他在駕駛室裡大打一場。我進去時首先是沖着他吼了一聲:

“你嘴裡還叼着我的煙。”這時汽車已經活動了。

然而他卻笑嘻嘻地十分友好地看起我來,這讓我大惑不解。他問:“你上哪?”

我說:“随便上哪。”

他又親切地問:“想吃蘋果嗎?”他仍然看着我。

“那還用問。”

“到後面去拿吧。”

他把汽車開得那麼快,我敢爬出駕駛室爬到後面去嗎?于是我就說:“算了吧。”

他說:“去拿吧。”他的眼睛還在看着我。

我說:“别看了,我臉上沒公路。”

他這才扭過頭去看公路了。

汽車朝我來時的方向馳着,我舒服地坐在座椅上,看着窗外,和司機聊着天。現在我和他已經成為朋友了。我已經知道他是在個體販運。這汽車是他自己的,蘋果也是他的。我還聽到了他口袋裡面錢兒叮當響。我問他:“你到什麼地方去?”

他說:“開過去看吧。”

這話簡直像是我兄弟說的,這話可多親切。我覺得自己與他更親近了。車窗外的一切應該是我熟悉的,那些山那些雲都讓我聯想起來了另一幫熟悉人來了,于是我又叫喚起另一批綽号來了。

現在我根本不在乎什麼旅店,這汽車這司機這座椅讓我心安而理得。我不知道汽車要到什麼地方去,他也不知道。反正前面是什麼地方對我們來說無關緊要,我們隻要汽車在馳着,那就馳過去看吧。

可是這汽車抛錨了,那個時候我們已經是好得不能再好的朋友了。我把手搭在他肩上,他把手搭在我肩上。他正在把他的戀愛說給我聽,正要說第一次擁抱女性的感覺時,這汽車抛錨了。汽車是在上坡時抛錨的,那個時候汽車突然不叫喚了,像死豬那樣突然不動了。于是他又爬到車頭上去了,又把那上嘴唇翻了起來,腦袋又塞了進去。我坐在駕駛室裡,我知道他的屁股此刻肯定又高高翹起,但上嘴唇擋住了我的視線,我看不到他的屁股,可我聽得到他修車的聲音。

過了一會他把腦袋拔了出來,把車蓋蓋上。他那時的手更黑了,他把髒手在衣服上擦了又擦,然後跳到地上走了過來。

“修好了?”我問。

“完了,沒法修了。”他說。

我想完了,“那怎麼辦呢”我問。

“等着瞧吧。”他漫不經心地說。

我仍在汽車裡坐着,不知該怎麼辦。眼下我又想起什麼旅店來了。那個時候太陽要落山了,晚霞則像蒸氣似地在升騰。旅店就這樣重又來到了我腦中,并且逐漸膨脹,不一會便把我的腦袋塞滿了。那時我的腦袋沒有了,腦袋的地方長出了一個旅店。

司機這時在公路中央做起了廣播操,他從第一節做到最後一節,做得很認真。做完又繞着汽車小跑起來。司機也許是在駕駛室裡呆得太久,現在他需要鍛煉身體了。看着他在外面活動,我在裡面也坐不住,于是,打開車門也跳了下去。但我沒做放手操也沒小跑。我在想着旅店和旅店。

這個時候我看到坡上有五個騎着自行車下來,每輛自行車後座上都用一根扁擔綁着兩隻很大的籮筐,我想他們大概是附近的農民,大概是賣菜回來。看到有人下來,我心裡十分高興,便迎上去喊道:“老鄉,你們好。”

那五個騎到我跟前時跳下了車,我很高興地迎了上去,問:“附近有旅店嗎?”

他們沒有回答,而是問我:“車上裝的是什麼?”

我說:“是蘋果。”

他們五人推着自行車走到汽車旁,有兩個人爬到了汽車上,接着就翻下來十筐蘋果,下面三個人把筐蓋掀開往他們自己的筐裡倒。我一時間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那情景讓我目瞪口呆。我明白過來就沖了上去,責問:“你們要幹什麼?”

他們誰也沒理睬我,繼續倒蘋果。我上去抓住其中一個人的手喊道:“有人搶蘋果啦!”這時有一隻拳頭朝我鼻子上狠狠地揍來了,我被打出幾米遠。爬起來用手一摸,鼻子軟塌塌地不是貼着而是挂在臉上了,鮮血像是傷心的眼淚一樣流。可當我看清打鐵那個身強力壯的大漢時,他們五人已經跨上自行車騎走了。

司機此刻正在慢慢地散步,嘴唇翻着大口喘氣,他剛才大概跑累了。他好像一點也不知道剛才的事。我朝他喊:“你的蘋果被搶走了!”可他根本沒注意我在喊什麼,仍在慢慢地散步。我真想上去揍他一拳,也讓他的鼻子挂起來。我跑過去對着他的耳朵大喊:“你的蘋果被搶走了。”他這才轉身看了我起來,我發現他的表情越來越高興,我發現他是在看我的鼻子。

這時候,坡上又有很多人騎着自行車下來了,每輛車後都有兩隻大筐,騎車的人裡面有一些孩子。他們蜂擁而來,又立刻将汽車包圍。好些人跳到汽車上面,于是裝蘋果的籮筐紛紛而下,蘋果從一些摔破的筐中像我的鼻血一樣流了出來。他們都發瘋般往自己筐中裝蘋果。才一瞬間工夫,車上的蘋果全到了地下。那時有幾輛手扶拖拉機從坡上隆隆而下,拖拉機也停在汽車旁,跳下一幫大漢開始往拖拉機上裝蘋果,那些空了的籮筐一隻一隻被扔了出去。那時的蘋果已經滿地滾了,所有人都像蛤蟆似地蹲着撿蘋果。

我是在這個時候奮不顧身撲上去的,我大聲罵着:“強盜!”撲了上去。于是有無數拳腳前來迎接,我全身每個地方幾乎同時挨了揍。我支撐着從地上爬起來時,幾個孩子朝我擊來蘋果。蘋果撞在腦袋上碎了,但腦袋沒碎。我正要撲過去揍那些孩子,有一隻腳狠狠地踢在我腰部。我想叫喚一聲,可嘴巴一張卻沒有聲音。我跌坐在地上,我再也爬不起來了,隻能看着他們亂搶蘋果。我開始用眼睛去尋找那司機,這家夥此刻正站在遠處朝我哈哈大笑,我便知道現在自己的模樣一定比剛才的鼻子更精彩了。

那個時候我連憤怒的力氣都沒有了。我隻能用眼睛看着這些使我憤怒極頂的一切。我最憤怒的是那個司機。

坡上又下來了一些手扶拖拉機和自行車,他們也投入到這場浩劫中去。我看到地上的蘋果越來越少,看着一些人離去和一些人來到。來遲的人開始在汽車上動手,我看着他們将車窗玻璃卸了下來,将輪胎卸了下來,又将木闆撬了下來。輪胎被卸去後的汽車顯得特别垂頭喪氣,它趴在地上。一些孩子則去撿那些剛才被扔出去的籮筐。我看着地上越來越幹淨,人也越來越少。可我那時隻能看着了,因為我連憤怒的力氣都沒有了。我坐在地上爬不起來,我隻能讓目光走來走去。

現在四周空蕩蕩了,隻有一輛手扶拖拉機還停在趴着的汽車旁。有幾個人在汽車旁東瞧西望,是在看看還有什麼東西可以拿走。看了一陣後才一個一個爬到拖拉機上,于是拖拉機開動了。

這時我看到那個司機也跳到拖拉機上去了,他在車鬥裡坐下來後還在朝我哈哈大笑。我看到他手裡抱着的是我那個紅色的背包。他把我的背包搶走了。背包裡有我的衣服和我的錢,還有食品和書。可他把我的背包搶走了。

我看着拖拉機爬上了坡,然後就消失了,但仍能聽到它的聲音,可不一會連聲音都沒有了。四周一下了寂靜下來,天也開始黑下來。我仍在地上坐着,我這時又饑又冷,可我現在什麼都沒有了。

我在那裡坐了很久,然後才慢慢爬起來,我爬起來時很艱難,因為每動一下全身就劇烈地疼痛,但我還是爬了起來。我一拐一拐地走到汽車旁邊。那汽車的模樣真是慘極了,它遍體鱗傷地趴在那裡,我知道自己也是遍體鱗傷了。

天色完全黑了,四周什麼都沒有,隻有遍體鱗傷的汽車和遍體鱗傷的我。我無限悲傷地看着汽車,汽車也無限悲傷地看着我。我伸出手去撫摸了它。它渾身冰涼。那時候開始起風了,風很大,山上樹葉搖動時的聲音像是海濤的聲音,這聲音使我恐懼,使我也像汽車一樣渾身冰涼。

我打開車門鑽了進去,座椅沒被他們撬去,這讓我心裡稍稍有了安慰。我就在駕駛室裡躺了下來。我聞到了一股漏出來的汽油味,那氣味像是我身内流出的血液的氣味。外面風越來越大,但我躺在座椅上開始感到暖和一點了。我感到這汽車雖然遍體鱗傷,可它心窩還是健全的,還是暖和的。我知道自己的心窩也是暖和的。我一直在尋找旅店,沒想到旅店你竟在這裡。

我躺在汽車的心窩裡,想起了那麼一個晴朗溫和的中午,那時的陽光非常美麗。我記得自己在外面高高興興地玩了半天,然後我回家了,在窗外看到父親正在屋内整理一個紅色的背包,我撲在窗口問:“爸爸,你要出門?”

父親轉過身來溫和地說:“不,是讓你出門。”

“讓我出門?”

“是的,你已經十八了,你應該去認識一下外面的世界了。”

後來我就背起了那個漂亮的紅背包,父親在我腦後拍了一下,就像在馬屁股上拍了一下。于是我歡快地沖出了家門,像一匹興高采烈的馬一樣歡快地奔跑了起來。

一九八六年十一月十六日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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