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聖陶童話

葉聖陶童話

中國現代兒童文學
葉聖陶童話是我國現代兒童文學經典寶庫中的珍品,在海内外享有很高聲譽,不少作品被收入中小學課本,影響了幾代人;葉聖陶童話創作于上個世紀的二十年代、三十年代,隔着久遠年代看去,依然富于精典的永恒魅力。文字平實樸素,描摹刻畫細緻傳神,在花草、鳥獸乃至蠶和螞蟻的身上看出人生真谛。[1]
  • 作品名稱:葉聖陶童話
  • 外文名:
  • 作品别名:
  • 作者:葉聖陶
  • 創作年代:
  • 作品出處:
  • 文學體裁:
  • 出版社:人民文學出版社
  • 作用:現實意義和教育價值
  • 裝幀:平裝
  • 出版時間:2000-05-01
  • ISBM:9787020031764
  • 頁數:224

【作者簡介】

葉聖陶(1894——1988)是我國著名的作家,教育家,出版家,政治活動家。原名葉紹鈞,筆名葉、聖陶、斯提等。江蘇蘇州人。父親在地主家做帳房,家境清苦。1907年考入草橋中學,畢業後在一個初等小學當教員。1914年被排擠出學校,閉居期間作文言小說發表在《禮拜六》等雜志上。1915年秋到上海商務印書館附設的尚公學校教國文,并為商務印書館編小學國文課本。1917年應聘到吳縣甪直縣立第五高等小學任教,他稱甪直為自己的第二故鄉。1921年與沈雁冰、鄭振铎等人發起組織“文學研究會”。曾與夏丏尊合作出版了《閱讀與寫作》、《文心》、《文章講話》等。1923年起開始從事編輯出版工作,主編或編輯過《文學周報》、《小說月報》、《中學生》、《國文月刊》、《筆陣》等。 1931年“九·一八”事變後投入抗日救亡活動。1946年後積極參加愛國民主運動。1949年後曆任出版總署副署長兼編審局局長、教育部副部長兼人民教育出版社社長和總編輯、中央文史研究館館長、全國政協副主席等職。著有小說《隔膜》、《線下》、《倪煥之》,散文集《腳步集》、《西川集》,童話集《稻草人》、《古代英雄的石像》等,并編輯過幾十種課本,寫過十幾本語文教育論著。1983年當選為第六屆全國政協副主席。是第一至四屆全國人大代表、第五屆全國人大常委,第一屆全國政協委員、第五屆全國政協常委。1988年2月16日在北京逝世,享年94歲。

作品 

一粒種子

世界上有一粒種子,象核桃那樣大,綠色的外皮非常可愛。凡是看見它的人,沒一個不喜歡它。聽說,要是把它種在土裡,就能夠鑽出碧玉一般的芽來。開的花呢,當然更美麗,不論是玫瑰花,牡丹花,菊花,都比不上它。并且有濃厚的香氣,不論是芝蘭,桂花,玉簪,都比不上它。可是從來沒人種過它,自然也就沒人見過它的美麗的花,聞過它的花的香氣。

國王聽說有這樣一粒種子,歡喜得隻是笑。白花花的胡子,密得象樹林,蓋住他的嘴,現在樹林裡露出一個洞——因為嘴笑得合不上了。他說:“我的園裡,什麼花都有了。北方冰雪底下開的小白花,我派專使去移了來。南方熱帶,象盤子那樣大的蓮花也有人送來進貢。但是,這些都是世界上平常的花,我弄得到,人家也弄得到,又有什麼希奇?現在好了,有這樣一粒種子,隻有一粒。等它鑽出芽來,開出花來,世界上就沒有第二棵。這才顯得我最尊貴,最有權力。哈!哈!哈!……”

國王就叫人把這粒種子取來,種在一個白玉盆裡。土是禦花園裡的,篩了又篩,總怕它還不夠細。澆的水是用金缸盛着的,濾了又濾,總怕它還不夠幹淨。每天早晨,國王親自把這個盆從暖房裡搬出來,擺在殿前的台階上,晚上還是親自搬回去。天氣一冷,暖房裡還要生上火爐,熱烘烘的。

國王睡裡夢裡,也想看盆裡鑽出碧玉一般的芽來,醒着的時候更不必說了,老坐在盆旁邊等着。但是哪裡有碧玉一般的芽呢?隻有一個白玉的盆,盛着灰黑的泥。

時間象逃跑一般過去,轉眼就是兩年。春天,草發芽的時候,國王在盆旁邊祝福說:“草都發芽了,你也跟着來吧:”秋天,許多種子發茅的時候,國王又在盆旁邊祝福說:“第二批芽又出來了,你該跟着來了!”但是一點兒效果也沒有。于是國王生氣了,他說:“這是死的種子,又臭又難看,我要它幹麼!”他就把種子從泥裡挖出來,還是從前的樣子,象核桃那樣大,皮綠油油的。他越看越生氣,就使勁往池子裡一扔。

種子從國王的池裡,跟着流水,流到鄉間的小河裡。漁夫在河裡打魚,一扯網,把種子撈上來。他覺得這是個希奇的種子,就高聲叫賣。

富翁聽見了,歡喜得直笑,眼睛眯到一塊兒,胖胖的臉活象個打足了氣的皮球。他說:“我的屋裡,什麼貴重的東西都有了。雞子那麼大的金剛鑽,核桃那麼大的珍珠,都出大價錢弄到手。可是,這又算什麼呢!有的不隻我一個人,并且,張口金銀珠寶,閉口金銀珠寶,也真有點兒俗氣。現在呢,有這麼一粒種子——隻有一粒!這要開出花來,不但可以顯出我高雅,并且可以把世界上的富翁都蓋過去。哈!哈!哈!……”

富翁就到漁夫那裡把種子買來,種在一個白金缸裡。他特意雇了四個有名的花匠,專門經管這一粒種子。這四個花匠是由三百多人裡用考試的辦法選出來的。考試的題目特别難,一切種植名花的秘訣,都問到了,他們都答得頭頭是道。考取以後,給他們很高的工錢,另外還有安家費,為的是讓他們能安心工作。這四個人确是盡心盡力,輪班在白金缸旁邊看着,一分一秒也不斷人。他們把本領都用出來,用上好的土,上好的肥料,按時候澆水,按時候曬,總之,凡是他們能做的他們都做了。

富翁想:“這麼樣看護這粒種子,發芽開花一定加倍快。到開花的時候,我就大請客。那些跟我差不多的富翁都請到,讓他們看看我這天地間沒第二份的美麗的奇花,讓他們佩服我最闊氣,最優越。”他這麼想,越想越着急,過一會兒就到白金缸旁邊看看。但是哪裡有碧玉一般的芽呢?隻有一個白金的盆,盛着灰黑的泥。

時間象逃跑一般過去,轉眼又是兩年。春天,快到宴客的時候,他在缸旁邊祝福說:“我就要請客了,你幫幫忙,快點兒發芽開花吧!”秋天,快到宴客的時候,他又在缸旁邊祝福說:“我又要請客了,你幫幫忙,快點發芽開花吧!”但是一點兒效果也沒有。于是富翁生氣了,他說:“這是死的種子,又臭又難看,我要它幹麼!”他就把種子從泥裡挖出來,還是從前的樣子,象核桃那樣大,皮綠油油的。他越看越生氣,就使勁往牆外邊一扔。

種子跳過牆,掉在一個商店門口。商人拾起來,高興極了,他說:“希奇的種子掉在我的門口,這一定是要發财了。”他就把種子種在商店旁邊。他盼着種子快發芽開花,每天開店的時候去看一回,收店的時候還要去看一回。一年很快過去了,并沒看見碧玉一般的芽鑽出來。商人生氣了,說:“我真是傻子,以為是什麼希奇的種子!原來是死的,又臭又難看。現在明白了,不為它這個壞東西耗費精神了。”他就把種子挖出來,往街上一扔。

種子在街上躺了半天,讓清道夫跟髒土一塊兒掃在穢土車裡,倒在軍營旁邊。一個兵士拾起來,很高興他說:“希奇的種子讓我拾着了,一定是要升官。”他就把種子種在軍營旁邊。他盼着種子快發芽開花,下操的時候就蹲在旁邊看着,懷裡抱着短槍。别的兵士問他蹲在那裡幹什麼,他瞞着不說。

一年多過去了,還沒見碧玉一般的芽鑽出來。兵士生氣了,他說:“我真是傻子,以為是什麼希奇的種子!原來是死的,又臭又難看。現在明白了,不為它這個壞東西耗費精神了。”他就把種子挖出來,用全身的力氣,往很遠的地方一扔。

種子飛起來,象坐了飛機。飛呀,飛呀,飛呀,最後掉下來,正是一片碧綠的麥田。

麥田裡有個年輕的農夫,皮膚曬得象醬的顔色,紅裡透黑,胳膊上的筋肉一塊塊地凸起來,象雕刻的大力士。他手裡拿着一把曲頸鋤,正在松動田地裡的土。他鋤一會兒,擡起頭來四外看看,由嘴邊透出和平的微笑。

他看見種子掉下來,說:“吓,真是一粒可愛的種子!種上它。”就用鋤刨了一個坑,把種子埋在裡邊。

他照常工作,該耕就耕,該鋤就鋤,該澆就澆——自然,種那粒種子的地方也一樣,耕,鋤,澆,樣樣都做到了。

沒幾天,在埋那粒種子的地方,碧綠的象小指那樣粗的嫩芽鑽出來了。又過幾天,拔幹,抽枝,一棵活象碧玉雕成的小樹站在田地裡了。梢上很快長了花苞,起初隻有核桃那樣大,長啊,長啊,象橘子了,象蘋果了,象抽子了,終于長到西瓜那樣大,開了。瓣是紅的,數不清有多少層,蕊是金黃的,數不清有多少根。由花瓣上,由花蕊裡,一種新奇的濃厚的香味放出來,不管是誰,走近了,沾在身上,就永遠不散。

年輕的農夫還是照常工作,在田地裡來來往往。從這棵希奇的花旁邊走過的時候,他稍微站一會兒,看看花,看看葉,由嘴邊透出和平的微笑。

鄉村的人都來看這希奇的花。回去的時候,臉上都挂着和平的微笑,都沾了滿身的香味。

一九二一年作

玫瑰和金魚

含苞的玫瑰開放了,仿佛從睡夢中醒過來。她張開眼睛看自己,鮮紅的衣服,嫩黃的胸飾,多麼美麗。再看看周圍,金色的暖和的陽光照出了一切東西的喜悅。柳枝迎風搖擺,是女郎在舞蹈。白雲在藍天裡飄浮,是仙人的輕舟。黃莺哥在唱,唱春天的快樂。桃花妹在笑,笑春天的歡愉。凡是映到她眼睛裡的,無不可愛,無不美好。

玫瑰回想她醒過來以前的情形:栽培她的是一位青年,碧綠的瓷盆是她的家。青年篩取勻淨的泥土,墊在她的腳下;汲取清涼的泉水,讓她喝個夠。狂風的早晨,急雨的深夜,總把她搬到房裡,放下竹簾護着她。風停了,雨過了,重新把她搬到院子裡,讓她在溫暖的陽光下舒暢地呼吸清新的空氣。想到這些,她非常感激那位青年。她象唱歌似地說:“青年真愛我!青年真愛我!讓我玩賞美麗的春景。我嘗到的一切快樂,全是青年的賞賜。他不為别的,單隻為愛我。”

桑樹在一旁聽見了,歎口氣說:“小孩子,全不懂世事,在那裡說癡話!”他臉上皺紋很深,還長着不少疙瘩,真是醜極了。玫瑰可不服他的話,她偏過腦袋,抿着嘴不作聲。

老桑樹發出幹枯的聲音說:“你是個小孩子,沒有經過什麼事情,難怪你不信我的話。我經曆了許多世事。從我的經曆,老實告訴你,你說的全是癡話。讓我把我的故事講給你聽吧。我和你一樣,受人家栽培,受人家灌溉。我抽出挺長的枝條,發出又肥又綠的葉子,在園林裡也算是極快樂極得意的一個。照你的意思,人家這樣愛護我,單隻為了愛我。誰知道完全不對,人家并不曾愛我,隻因為我的葉子有用,可以喂他們的蠶,所以他們肯那麼費力。現在我老了,我的葉子又薄又小,他們用不着了,他們就不來理我了。小孩子,我告訴你,世界上沒有不望報酬的賞賜,也沒有單隻為了愛的愛護。”

玫瑰依舊不相信,她想青年這樣愛護她,總是單隻為了愛她。她笑着回答老桑樹說:“老桑伯伯,你的遭遇的确可憐。幸而我遇到的青年不是這等負心的人,請你不必為我憂慮。”

老桑樹見她終于不相信,也不再說什麼。他身體微微地搖了幾搖,表示他的憤慨。

水面的冰融解了。金魚好象長久被關在屋子裡,突然門窗大開,覺得異樣的暢快。他遊到水面上,穿過新綠的水草,越顯得他色彩美麗。頭頂上的樹枝已經有些綠意了。吹來的風已經很柔和了。隔年的鄰居,麻雀啦,燕子啦,已經叫得很熱鬧了。凡是映到他眼睛裡的,無不可愛,無不美好。

金魚回想他先前的生活:喂養他的是一位女郎:碧玉鑿成的水缸是他的家。女郎剝着饅頭的細屑喂他,還叫丫頭撈了河裡的小蟲來喂他。夏天,陽光太強烈,就在缸面蓋上竹簾,防他受熱。秋天,寒冷的西風刮起來了,就在缸邊護上稻草,防他受寒,女郎還時時在旁邊守護着,不讓貓兒吓他,不讓老鷹欺侮他。想起這些,他非常感激那位女郎。他象唱歌似地說:“女郎真愛我!女郎真愛我!使我生活非常舒适。我享受到的一切安樂,全是女郎的賞賜。她不為别的,單隻為愛我。”

老母羊在一旁聽見了,笑着說:“小東西,全不懂世事,在那裡說癡話!”她的瘦臉帶着固有的笑容,全身的白毛髒得發黑了,還卷成了一團一團。金魚可不甘心受她嘲笑。他眼睛突得更出了,瞪了老母羊兩下。

老母羊發出帶沙的聲音,慈祥地說:“你還是個小東西,事情經得太少了,難怪你不服氣。我經曆了許多世事。從我的經曆,老實告訴你,你說的全是癡話。讓我把我的故事講給你聽吧。我和你一樣,受人家飼養,受人家愛護。我有過綠草平鋪的院子,也有過暖和的清潔的屋子,在牧場上也算是極舒服極滿意的一個。照你的意思,人家這樣愛護我,單隻為了愛我。誰知道完全不對!人家并不曾愛我,隻因為我的乳汁有用,可以喂他們的孩子,所以他們肯那麼費心。現在我老了,我沒有乳汁供給他們的孩子了,他們就不管我了。小東西,我告訴你,世界上沒有不望報酬的賞賜,也沒有單隻為了愛的愛護。”

金魚依舊不領悟,眼睛還是瞪着,怒氣沒有全消。他想女郎這樣愛護他,總是單隻為了愛他。他很不高興地回答老母羊說:“老羊太太,你的遭遇的确可憐。但是世間的事情不是一個版子印出來的。幸而我遇到的女郎不是這等負心的人,請你不必為我憂慮。”

老母羊見他終于不領悟,就閉上了嘴。她鼻孔裡籲籲地呼氣,表示她的憐憫。

青年和女郎互相戀愛了,彼此占有了對方的心。他們倆每天午後在花園裡見面,肩并肩坐在花壇旁邊的一條涼椅上。甜蜜的話比鳥兒唱的還要好聽,歡悅的笑容比夜晚的月亮還要好看。假若有一天不見面,大家好象失掉了靈魂,一切都不舒服。所以沒有一天午後,花園裡沒有他們倆的蹤影。

這一天早上,青年走到院子裡,搔着腦袋隻是凝想。他想,“女郎這樣愛我,這是可以欣慰的。要是能設法使她更加愛我,不是更好麼?知心的話差不多說完了,愛撫也不再有什麼新鮮味兒,除了把我盡心栽培的東西送給她,再沒有什麼可靠的增進愛情的辦法了。”他因此想到了玫瑰。他看玫瑰紅得這樣鮮豔,正配女郎的美麗的臉色;花瓣包着花蕊好象害羞似的,正配她的少女的情态。把玫瑰送給她,一定會使她十分喜歡,因而增進相愛的程度。他想定了,微笑着,對玫瑰點了點頭。

玫瑰見青年這樣,也笑着,對青年點了點頭。她回過頭來,看着老桑樹,現出驕傲的神色,說:“你沒瞧見嗎,他是這樣地愛我,單隻為了愛我!”

女郎這時候也起身了,她掠着蓬松的頭發,倚着碧玉水缸隻是沉思。她想,“青年這樣愛我,這是可以欣慰的。要是能設法使他更加愛我,不是更好麼?甜蜜的活差不多說完了,偎抱也不再有什麼新鮮味兒,除了把我專心飼養的東西送給他,再沒有什麼可靠的增進愛情的辦法了。”她因此想到了金魚。她看金魚活潑潑地,正象青年一樣惹人喜歡。她想把金魚送給他,一定會使他十分高興;自己這樣經心養護的金魚,正可以表現自己的深情厚誼,因而增進相愛的程度。她想定了,将右手的小指含在嘴裡,對着金魚微微一笑。

金魚見女郎這樣,快樂得如梭子一般遊來遊去。他擡起了頭,望着老母羊,現出得意的神色,說:“你沒瞧見嗎,她是這樣地愛我,單隻為了愛我!”

青年拿起一把剪刀,把玫瑰剪了下來,帶到花園裡去會見他的女郎。

女郎把金魚撈了起來,盛在一個小玻璃缸裡,帶到花園裡去會見她的青年。

他們倆見面了。青年舉起手裡的玫瑰,直舉到女郎面前,笑着說:“親愛的,我送給你一朵可愛的花。這朵花是我一年的心力的成績。願你永遠跟花一樣美麗,願你永遠記着我的情意。”女郎也舉起手裡的玻璃缸,直舉到青年面前,溫柔地說:“親愛的,我送給你一尾可愛的小東西。這小東西是我朝夕愛護着的。願你永遠跟他一樣的活潑,願你永遠記着我的情意。”

他們倆彼此交換了手裡的東西。女郎吻着青年送給她的玫瑰,青年隔着玻璃缸吻着女郎送給他的金魚,都說:“這是心愛的人送給我的,吻着珍貴的禮物,就仿佛吻着心愛的人。”果然,他們倆的愛情又增進了一步。一樣的一句平常說慣了的話,聽着覺得格外新鮮,格外甜蜜:一樣的一副平常見慣了的笑臉,對着覺得特别可愛,特别歡欣。他們不但互相占有了彼此的心,而且幾乎融成一個心了。

玫瑰哪裡料得到有這麼一剪刀呢?突然一陣劇痛,使她周身麻木。等到她慢慢恢複知覺,已經在女郎的手裡了。她回想剛才的遭遇,一縷悲哀鑽心,幾乎要哭出來。可是她覺得全身幹燥,淚泉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枯涸了。女郎回到屋裡,把她插在一個瑪瑙的花瓶裡。她沒有經過憂患,離開了家使她傷心,青年的愛落空了,叫她怎麼忍受得了。她憔悴地低了頭,不到晚上,她就死了。女郎說:“玫瑰幹枯了,看着真叫人讨厭。明天下午,青年一定有更美麗的花送給我的。”她叫丫頭把幹枯的玫瑰扔在垃圾堆上。

金魚也沒有料得到有這麼一番颠簸。從住慣了的碧玉缸中,随着水流進了一個狹窄不堪的玻璃缸裡,他悶得發暈。等他神志漸漸清醒,看見青年的嘴唇正貼在玻璃缸外面。他想躲避,可是退向後,尾巴碰着了玻璃,轉過身來,肚子又碰着了玻璃,竟動彈不得,隻好擡起了頭歎氣。青年回到屋裡,把玻璃缸擺在書桌上。金魚是自在慣了,新居可這樣狹窄,女郎的愛又落空了,叫他怎麼忍受得了。他瞪着悲哀的眼睛隻哈氣,不到晚上,他就死了。青年說:“金魚死了,把他扔了吧。明天下午,女郎一定有更可愛的東西送給我的。”青年就把死去的金魚扔掉了,就扔在幹枯的玫瑰旁邊。

過了幾天,玫瑰和金魚都腐爛了,發出觸鼻的臭氣。不論什麼花,不論什麼魚,都是這樣下場,值不得人們注意。青年和女郎當然不會注意,他們倆自有别的新鮮的禮物互相贈送,為了增進他們的愛情。

隻有老桑樹臨風發出沙沙的聲音,老母羊望着天空咩咩地長鳴,為玫瑰和金魚唱悲哀的悼歌。

一九二二年作

快樂的人

世界上有快樂的人嗎?誰是最快樂的人?

世界上有快樂的人的,他就是最快樂的人。現在告訴你們他的故事。

他很奇怪,講出來或者不能使你們相信,但是他确實這樣奇怪。他周身包圍着一層極薄的幕,這是天生的,沒有誰給他圍上,他自己也不曾圍上。這層幕很不容易說明白。假若說象玻璃,透明得跟沒有東西一樣倒是象了,但是這層幕沒有玻璃那麼厚。假若說象蛋殼,把他裹得嚴嚴的倒是象了,但是蛋殼并不透明。總之,這層幕輕到沒有重量,薄到沒有質地,密到沒有空隙,明到沒有障蔽。他被這麼一件東西包圍着,但是他自己不知道被這麼一件東西包圍着。

他在這層幕裡過他的生活,覺得事事快樂,時時快樂。他隔着這層幕看環繞他的一切,又覺得處處快樂,樣樣快樂。

有一天,他坐在家裡,忽然來了兩個客人。這兩個客人原來是兩個騙子。他們打算弄些錢去喝酒取樂,就扮做募捐的樣子,一直跑到他家裡。因為他們知道,他自身圍着一層幕,看不出他們的破綻。

兩個客人開口向他募捐。他們的聲音十分慈善,他們的話語十分懇切。他們說:受到旱災的同胞餓得隻剩薄皮包着骨頭;受到水災的同胞全身黃腫,到處都滲出水來;受到兵災的同胞提着快要折斷的手臂在哀哭;抱着快要死去的孩子在狂叫。他們說救濟苦難的同胞是大家應當做的事,所以願意盡一點微力,出來到處捐募。

他聽了兩個客人的話,心裡十分感動:受災的同胞這樣悲慘,這樣痛苦,他覺得可憐,兩位客人這樣熱心做人,他又很敬佩。他從口袋裡取出一大塊黃金交到客人的手裡。兩個客人誠懇地道了謝,就告别了。出了大門,兩個人互相看看,臉上現出狡狯的笑容,一同去喝酒取樂了。

他捐了一大塊黃金,覺得非常快樂,他閉着眼睛想:“這兩位客人拿了我的黃金,飛一般地跑到受災的同胞那邊,把黃金分給他們。餓瘦了的立刻有得吃了,個個變得豐滿而強健;浸腫了的立刻得到醫治,個個變得活潑而精壯;快要折斷的手臂接上了:快要死去的孩子救活了。這多麼快活!”他又想:“我能得到這樣的快活,都靠這兩位客人。我會遇到這樣好的客人,又多麼快活!”他快活極了,對着鏡子裡的自己隻是笑。

他的妻子在裡屋,知道他又給騙子騙去了一大塊黃金。她一直不滿意他這樣做,很想阻止他,但是看着他堆滿了笑意的臉,不知為什麼又沒有勇氣直說了,隻在心裡實在氣不過的時候,冷諷熱嘲地說他幾句。他聽妻子的話全然辨不出真味,因為他周身圍着一層幕。

一大塊的黃金無緣無故到了騙子的手裡,他的妻子的心裡該有多麼難過。她想這一回一定要重重實實地罵他一頓,教訓他以後不要再上騙子的當。她滿臉怒容,從裡屋趕出來。但是一看見他堆滿笑意的臉,她的怒氣就發不出來了,罵他的話也在喉嚨口梗住了。她隻得臉上露出冷笑,用奚落的口氣說:“你做得天大的善事,人家一開口,大塊的黃金就從口袋裡摸出來。你真是世間唯一的好人!這樣好事,以後盡可以多做些!做得越多,就見得你這個人越好!”

他看着妻子的笑臉,這麼美麗,這麼真誠,已經快樂得沒法說了;又聽她的話語這麼懇切,這麼富有同情,更快樂得如醉如癡,不知怎麼才好。他的嘴笑得合不攏來,肥胖的臉上都起了皺紋;一連串笑聲象是老鶴夜鳴。他好容易忍住了笑,說道:“我遇見的人沒有一個不是好人,尤其是你,好到使我想不出适當的話來稱贊,更覺得含有深濃無比的快活。我當然依你的話,以後要盡量多做好事。”他說着,帶了幾塊更大的金子,向外面走去。

前面是一片田野,矮敦敦綠油油的,盡栽些桑樹。他遠遠望去,看見有好些人在桑林中行動。原來這時候正是初夏天氣,蠶快要做繭了,急等着桑葉吃。養蠶的人晝夜不停地采了桑葉去喂蠶。桑林不是那些人自己的,他們得給桑林的主人付了錢,才能動手采。他們又沒有錢,隻好把破棉衣當了,把缺了腿的桌子凳子賣了,湊成一筆錢來付給桑林的主人。所以每一片桑葉都染着錢的臭氣。這種臭氣彌漫在田野間,淹沒了花的香氣,泥上的甘芳。養蠶的人好幾夜沒有睡了,疲倦的臉上泛着灰色,眼睛網滿了紅絲。他們幾乎要病倒了,還勉強支撐着,兩手不停地摘采,不敢懈怠。這樣昏倦的人在桑林中行動,減損了陽光的明亮,草樹的蔥綠。

他走近桑林,一點也覺察不到采桑的人的閑倦,也嗅不出遍布在桑林裡的錢的臭氣,因為他周身圍着一層幕,雖然這幕是透明無質的。他隻覺得滿心的快樂。他想:“這景象多麼悅目,多麼叫人心醉呵!那些人真幸福!采桑喂蠶,正是太古時候的淳樸的生活。他們就過着這種淳樸的生活呢。”他一邊想,一邊停了腳步,看他們把一條一條的桑枝剪下來,盛滿一筐,又換過一個空筐子。不可遏止的詩情象泉水一般湧出來了,他的詩道:

滿野的綠雲,滿野的綠雲,

人在綠雲中行。

采了綠雲喂蠶兒.喂蠶兒,

蠶兒吐絲鮮又新。

髻兒篷松的姑娘們,姑娘們,

可不是腳踏綠雲的仙人!

身軀健壯的,胳膊健壯的,

可不是太古時代的快活人!

他得意極了,反複吟唱自己的新詩,似乎鳥兒也和着他吟唱,泉水也跟着他贊美。若有人問:“快樂的天地在哪裡?”他一定會跳躍着回答:“我們的天地就是快樂的天地。因為在這天地間,沒有一個人、一塊石頭、一根草、一片葉子不快樂。”

他走過田野,來到都市裡。最使他觸目的,是一座五層樓房。機器的聲響從裡面傳出來,雄壯而有韻律。原來這是一所紡紗廠,在裡面工作的全是婦女。做妻子的,因為丈大的力氣已經用盡,還養不活一家老小:做女兒的,因為父親找不到職業,一家人無法生活:她們隻好進這個紡紗廠來做工。早上天還沒亮,她們趕忙跑進廠去;傍晚太陽早回家了,她們才回家。她們中午吃的,是帶進去的冷粥和硬燒餅。她們沒有工夫梳頭,沒有工夫換衣服,沒有工夫伸個腰打個呵欠,就是生下了孩子,也沒有工夫喂奶。她們聚集在一處工作,發出一種濃厚的混污的氣息,凝成一種慘淡的頹喪的景象。這種氣息,這種景象,充塞在廠房以内,籠罩在廠房之外,這座五層樓房,就仿佛埋在泥沙裡,陰溝裡。

他走進廠房,一點也覺察不到四圍的混污和頹喪,因為他周身圍着一層幕,雖然這幕是透明無質的。他隻覺得眼前的一切都有趣味。他想:“這機器的發明真是人類的第一快樂的事呵!試看機器的工作,多麼迅速,多麼精巧!那些婦女也十分幸福,她們隻作那最輕松的工作,管理機器。”他看着機器在轉動,女工在工作,雪白的細紗不斷地紡出來,詩情又潮水一般升起來了,他的詩道:

人的聰明,隻要聽機器的聲音,

人的聰明,隻要看機器的轉動。

機器給我們東西,好的東西。

我們領受它的厚禮。

我贊美工作的女人,

潔白的棉紗圍在周身,

雖然用的力量這麼輕微,

人間已感激她們的力量的厚意。

他興奮極了:反複吟唱自己的新詩,似乎機器也和着吟唱,女工們都點頭贊歎。若有人問:“快樂的天地在哪裡?”他必然會跳躍着回答:“這裡也就是一個快樂的天地。因為在這裡,沒有一個人、一塊鐵、一縷紗、一條帶不快樂。”

他走出紡紗廠,一大群人迎了上來,歡呼的聲音象潮水一般,而且一齊向他行禮。這些人探知他帶着很多的大塊的黃金,想騙到手,大家分了買鴉片煙吸。他是不會知道底細的,他周身圍着一層幕呢!

這些人中的一個代表溫和地笑着,向他說:“天地是快樂的,人是快樂的,先生是這麼相信,我們也這麼相信。我們想,咱們在快樂的天地間,做快樂的人,真是最快樂不過的事。這可不能沒有個紀念。我們打算造個快樂紀念塔,想來先生一定是贊成的。”

“贊成!贊成!”他高興地喊着,就把帶來的大塊的黃金都交給了他們。他們歡呼了一陣,就走了,後來把黃金分了,大家買了鴉片煙拼命地吸。他呢,歡歡喜喜地回到家裡,隻是設想那快樂紀念塔怎麼精美,怎麼雄偉;落成的那一天怎麼熱鬧,怎麼快樂。這天夜裡,他的妻子聽見他在夢中發狂般地歡呼。

以上說的,是他一天的經曆。他的快樂生活都是這麼過的。

有一天,大家傳說他死了,害的什麼病,都不大清楚。後來有人說:“他并不是害病死的。有一個惡神在地面遊行,要使地面上沒有一個快樂的人,忽然查出了他,就把他的透明無質的幕輕輕地刺破了。”

一九二二年作

含羞草

一棵小草跟玫瑰是鄰居。小草又矮又難看,葉子細碎,象破梳子,莖瘦弱,象麻線,站在旁邊,沒一個人看它。玫瑰可不同了,綠葉象翡翠雕成的,花苞飽滿,象奶牛的乳房,誰從旁邊過,都要站住細看看,并且說:“真好看!快開了。”

玫瑰花苞裡有一個,仰着頭,揚揚得意地說:“咱們生來是玫瑰花,太幸運了。将來要過什麼樣的幸福生活,現在還不能很一定,咱們先談談各自的願望吧。春天這麼樣長,悶着不談談,真有點兒煩。”

“我願意來一回快樂的旅行,”一個臉色粉紅的花苞搶着說,“我長得漂亮,這并不是我自己誇,隻要有眼睛的就會相信。憑我這副容貌,我想跟我一塊兒去的,闊老爺。隻有他們才配得上我呀。他們的衣服用伽南香熏過,還灑上很多巴黎的香水,可是我蹲在他們的衣襟上,香味最濃,最新鮮,真是壓倒一切,你說這是何等榮耀!車,不用說,當然是頭等。椅子呢,是鵝絨鋪的,坐上去軟綿綿的,真是舒服得不得了。窗簾是織錦的,上邊的花樣是有名的畫家設計的。放下窗簾,你可以欣賞那名畫,并且,車裡光線那麼柔和,睡一會兒午覺也正好。要是拉開窗簾,那就更好了,窗外邊清秀的山林,碧綠的田野,在那裡飛,飛,飛,轉,轉,轉。這樣舒服的旅行,我想是最有意思的了。”

“你想得很不錯呀!”好些玫瑰花苞在暖暖的春天本來有點兒疲倦,聽它這麼一說,精神都來了,好象它們自己已經蹲在闊老爺的衣襟上,正坐在頭等火車裡作快樂的旅行。

可是左近傳來輕輕的慢慢的聲音:“你要去旅行,這确是很有意思,可是,為什麼一定要蹲在闊老爺的衣襟上呢?你不能誰也不靠,自己想怎麼着就怎麼着嗎?并且,你為什麼偏看中了頭等車呢?一樣是坐火車,我勸你坐四等車。”

“聽,誰在那兒說怪活?”玫瑰花苞們仰起頭看,天青青的,灌木林裡隻有幾個蜜蜂嗡嗡地飛,鳥兒一個也沒有,大概是到樹林裡玩要去了——找不到那個說話的。玫瑰花苞們低下頭一看,明白了,原來是鄰居的小草,它擡着頭,搖擺着身子,象是一個辯論家,正在等對方答複。

“頭等車比四等車舒服,我當然要坐頭等車,”願意旅行的那個玫瑰花苞随口說。說完,它又想,象小草這麼卑賤的東西,怎麼能懂得什麼叫舒服,非給它解釋一下不可。它就用教師的口氣說:“舒服是生活的尺度,你知道嗎?過得舒服,生活才算有意義,過得不舒服,活一輩子也是白活。所以吃東西就要山珍海味,穿衣服就要绫羅綢緞。吃雜糧,穿粗布,自然也可以将就活着,可是,有吃山珍海味、穿绫羅綢緞舒服嗎?當然沒有。就為這個,我就不能吃雜糧,穿粗布。同樣的道理,四等車雖然也可以坐着去旅行,我可看不上。座位那麼髒,窗戶那麼小,簡直得憋死。你倒勸我去坐四等車,你安的什麼心?”

小草很誠懇地說:“哪樣舒服,哪樣不舒服,我也不是不明白,隻是,咱們來到這世界,難道就專為求舒服嗎?我以為不見得,并且不應該。咱們不能離開同伴,自個兒過日子。并且,自己舒服了,看見旁邊有好些同伴正在受罪,又想到就因為自己舒服了他們才受罪,舒服正是罪過,這時候舒服還能不變成煩惱嗎?知道是罪過,是煩惱,還有人肯去做嗎?求舒服,想吃好的,穿好的,用好的,都是不知道反省、不知道自己的行為是罪過的人做的。”

願意旅行的那個玫瑰花苞冷笑了一聲,很看不起小草的樣子說:“照你這麼說,大家擠在監獄似的四等車裡去旅行,才是最合理啦!那麼,最舒服的頭等車當然用不着了,隻好讓可憐的四等車在鐵路上跑來跑去了,這不是退化是什麼!你大概還沒知道,咱們的目的是世界走向進化,不是走向退化。”

“你居然說到進化!”小草也冷笑一聲,“我真忍不住笑了。你自己坐頭等車,看着别人豬羊一樣在四等車裡擠,這就算是走向進化嗎?照我想,凡是有一點兒公平心的,他也一樣盼望世界進化,可是在大家不能都有頭等車坐的時候,他就甯可坐四等車。四等車雖然不舒服,比起親自幹不公平的事情來,還舒服得多呢。”

“噓!噓!噓!”玫瑰花苞們嫌小草讨厭,象戲院的觀衆對付壞角色一樣,想用聲音把它哄跑,“無知的小東西,别再胡說了!”

“咱們還是說說各自的希望吧。誰先說?”一個玫瑰花苞提醒大家。

“我願意在賽花會裡得第一名獎賞。”說話的是一朵半開的玫瑰花,它用柔和的顫音說,故意顯出嬌媚的樣子,“在這個會上,參加比賽的沒有凡花野花,都是世界上第一等的,稀有的,還要經過細心栽培,細心撫養,一句話,完全是高等生活裡培養出來的。在這個會上得第一名獎賞,就象女郎當選全世界的頭一個美人一樣,真是什麼榮耀也比不上。再說會上的那些裁判員,沒一個是一知半解的,他們學問淵博,有正确的審美标準,知道花的姿勢怎麼樣才算好,顔色怎麼樣才算好,又有曆屆賽花會的記錄作參考,當然一點兒也不會錯。他們判定的第一名,是地地道道的第一名,這是多麼值得驕傲。還有呢,彩色鮮明氣味芬芳的會場裡,擠滿了高貴的文雅的男女遊客,隻有我,站在最高的紫檀幾上的古瓷瓶裡,在全會場的中心,收集所有的遊客的目光。看吧,愛花的老翁拈着胡須向我點頭了,華貴的闊老挺着肚皮向我出神了,美麗的女郎也沖着我,從紅嘴唇的縫兒裡露出微笑了。我,這時候,簡直快活得醉了。”

“你也想得很不錯呀!”好些玫瑰花苞都一緻贊美。可是想到第一名隻能有一個,就又都覺得第一名應該歸自己,不應該歸那個半開的:不論比種族,比生活,比姿勢,比顔色,自己都不比那個半開的差。

但是那個好插嘴的小草又說話了,态度還是很誠懇的:“你想上進,比别人強,志氣确是不錯。可是,為什麼要到賽花會裡去争第一名呢?你不能離開賽花會,顯顯你的本事嗎?并且,你為什麼這樣相信那些裁判員呢?依我說,同樣的裁判,我勸你甯可相信鄉村的莊稼老。”

“你又胡說!”玫瑰花苞們這回知道是誰說話了,低下頭看,果然是那鄰居的小草,它擡着頭,搖擺着身子,在那裡等着答複。

願意得獎的玫瑰花苞歪着頭,很看不起小草的樣子,自言自語說:“相信莊稼老的裁判?太可笑了!不論什麼事,都有内行,有外行,外行誇獎一百句,不着邊兒,不如内行的一句。我不是說過嗎?賽花會上那些裁判員,有學問,有标準,又有豐富的參考,對于花,他們當然是百分之百的内行。為什麼不相信他們的裁判呢?”它說到這裡,心裡的驕傲壓不住了,就扭一扭身子,顯顯漂亮,接着說:“如果我跟你這不懂事的小東西擺在一起,他們一定選上我,踢開你。這就證明他們有真本領,能夠辨别什麼是美,什麼是醜。為什麼不相信他們的裁判呢?”

“我并不想跟你比賽,搶你的第一名,”小草很平靜地說,“不過你得知道,你們以為最美麗的東西,不過是他們看慣了的東西罷了。他們看慣了把花朵紮成大圓盤的菊花,看慣了枝幹彎曲得不成樣子的梅花,就說這樣的花最美麗。就說你們玫瑰吧,你們的祖先也這麼臃腫嗎?當然不是。也因為他們看慣了臃腫的花,以為臃腫就是美,園丁才把你們培養成這樣子,你還以為這是美麗嗎?什麼愛花的老翁,華貴的闊老,美麗的女郎,還有有學問有标準的裁判員,他們是一夥兒,全是用習慣代替辨别的人物。讓他們誇獎幾句,其實沒有什麼意思。”

願意得獎的玫瑰花苞生氣了,噘着嘴說:“照你這麼一說,賽花會裡就沒一個人能辨别啦?難道莊稼老反倒能辨别嗎?隻有莊稼老有辨别的眼光,咳!世界上的藝術真算完了!”

“你提到藝術,”小草不覺興奮起來,“你以為藝術就是故意做成歪斜屈曲的姿勢,或者高高地站在紫檀幾上的古瓷瓶裡嗎?依我想,藝術要有活躍的生命,真實的力量,别看莊稼老……”

“不要聽那小東西亂說了,”另一個玫瑰花苞說,“看,有人買花來了,咱們也許要離開這裡了。”

來的是個肥胖的廚子,胳膊上挎着個籃子,籃子裡盛着脖子割破的雞,腮一起一落的快死的魚,還有一些青菜和莴苣。廚子背後跟着個彎着腰的老園丁。

老園丁舉起剪刀,喀嚓喀嚓,剪下一大把玫瑰花苞。這時候,有個蜜蜂從葉子底下飛出來,老園丁以為它要螫手,一袖子就把它拍到地上。

剪下來的玫瑰花苞們一半好意,一半惡意,跟小草辭别說:“我們走了,榮耀正在等着我們。你自個兒留在這裡,也許要感到寂寞吧?”它們順手推一下小草的身體,算是表示戀戀不舍的感情。

一陣羞愧通過小草的全身,破梳子般的葉子立刻合起來,并且垂下去,正象一個害羞的孩子,低着頭,垂着胳膊。它替無知的庸俗的玫瑰花苞們羞愧,明明是非常無聊,它們卻以為十分光榮。

過了一會兒,小草忽然聽見一個低微的嗡嗡的聲音,象病人的呻吟。它動了憐憫的心腸,往四下裡看看,問:“誰哼哼哪?碰見什麼不幸的事情啦?”

“是我,在這裡。我被老園丁拍了一下,一條腿受傷了,痛得很厲害。”聲音是從玫瑰叢下邊的草裡發出來。

小草往那裡看,原來是一隻蜜蜂。它很悲哀地說:“腿受傷啦?要趕緊找醫生去治,不然,就要成瘸子了。”

“成了瘸子,就不容易站在花瓣上采蜜了!這還了得!我要趕緊找醫生去。隻是不知道什麼地方有醫生。”

“我也不知道——喔,想起來了,常聽人說‘藥裡的甘草’,甘草是藥材,一定知道什麼地方有醫生。隔壁有一棵甘草,等我問問它。”小草說完,就扭過頭去問甘草。

甘草回答說,那邊大街上,醫生多極了,凡是門口挂着金字招牌,上邊寫某某醫生的都是。

“那你就快到那邊大街上,找個醫生去治吧!”小草催促蜜蜂說,“你還能飛不能?要是還能飛,你要讓那隻受傷的腿蜷着,防備再受傷。”

“多謝!我就照你的話辦。我飛是還能飛,隻是腿痛,連累得翅膀沒力氣。忍耐着慢慢飛吧。”蜜蜂說完,就用力扇翅膀,飛走了。

小草看蜜蜂飛走了,心裡還是很惦記它,不知道能不能很快治好,如果十天半個月不能好,這可憐的小朋友就要耽誤工作了。它一邊想,一邊等,等了好半天,才見蜜蜂哭喪着臉飛回來,翅膀象是斷了的樣子,歪歪斜斜地落下來,受傷的腿照舊蜷着。

“怎麼樣?”小草很着急地問,“醫生給你治了嗎?”

“沒有。我找遍了大街上的醫生,都不肯給我治。”

“是因為傷太重,他們不能治嗎?”

“不是。他們還沒看我的腿,就跟我要很貴的診費。我說我沒有錢,他們就說沒錢不能治。我就問了,‘你們醫生不是專給人家治病的嗎?我受了傷為什麼不給治?’他們反倒問我,‘要是誰有病都給治,我們真是吃飽了沒事做嗎?’我就說,‘你們懂得醫術,給人治病,正是給社會盡力,怎麼說吃飽了沒事做呢?’他們倒也老實,說,‘這種力我們盡不了,你把我們捧得太高了。我們隻知道先接錢,後治病。’我又問,‘你們診費診費不離口,金錢和治病到底有什麼分不開的關系呢?’他們說,‘什麼關系?我們學醫術,先得花錢,目的就在現在給人治病掙更多的錢。你看金錢和治病的關系怎麼能分開?’我再沒什麼話跟他們說了,我拿不出診費,隻好帶着受傷的腿回來。朋友,我真沒想到,世界上有這麼多醫生,卻不給沒錢的人治病!”蜜蜂傷感極了,身體歪歪斜斜的,隻好靠在小草的莖上。

又是一陣羞愧通過小草的全身,破梳子般的葉子立刻合起來,并且垂下去,正象一個害羞的孩子,低着頭,垂着胳膊。它替不合理的世間羞愧,有病走進醫生的門,卻有被拒絕的事情。

沒多大工夫,一個穿短衣服的男子來了,買了小草,裝在盆裡帶回去,擺在屋門前。屋子是草蓋的,泥土打成的牆,沒有窗,隻有一個又矮又窄的門。從門往裡看,裡邊一片黑。這屋子附近,還有屋子,也是這個樣子。這樣的草屋有兩排,面對面,當中夾着一條窄街,滿地是泥,髒極了,蒼蠅成群,有幾處還存了水。水深黑色,上邊浮着一層油光,仔細看,水面還在輕輕地動,原來有無數孑孓在裡邊遊泳。

小草正往四外看,忽然看見幾個穿制服的警察走來,叫出那個穿短衣服的男子,怒氣沖沖地說:“早就叫你搬開,為什麼還賴在這裡?”

“我沒地方搬哪!”男子愁眉苦臉地回答。

“胡說!市裡空房子多得很,你不去租,反說沒地方搬!”

“租房子得錢,我沒錢哪!”男子說着,把兩隻手一攤。

“誰叫你沒錢!你們這些破房子最壞,着了火,一燒就是幾百家,又髒成這樣,鬧起瘟疫來,不知道要害死多少人。早就該拆。現在不能再容讓了,這裡要建築華麗的市場,後天開工。去,去,趕緊搬,賴在這裡也沒用!”

“往哪兒搬!叫我搬到露天去嗎?”男子也生氣了。

“誰管你往哪兒搬!反正得離開這兒。”說着,警察就鑽進草屋,緊接着一件東西就從屋裡飛出來,掉在地上,嘭!是一個飯鍋。飯鍋在地上連轉帶跑,碰着小草的盆子。

又是一陣羞愧通過小草的全身,破梳子般的葉子立刻合起來,并且垂下去,正象一個害羞的孩子,低着頭,垂着胳膊。它替不合理的世間羞愧,要建築華麗的市場,卻有不管人家住在什麼地方的事情。

這小草,人們叫它“含羞草”,可不知道它羞愧的是上邊講的一些事情。

一九三○年作

蠶和螞蟻

撒,撒,撒,象秋天細雨的聲音,所有的蠶都在那裡吃桑葉。它們也不管桑葉是好是壞,隻顧往下吞,好象它們生到世上來,隻有吃桑葉一件大事。

不大一會兒,桑葉光了,隻剩下一些脈絡。蠶的灰白色的身體完全露出來,連成一個平面,在那裡波動。養蠶的人來了,又蓋上大批桑葉,撒撒撒的聲音跟着響起來,并且更響了,象一陣秋風吹過,送來緊急的雨聲。

蠶裡有一條,蹲在竹器的邊上,挺着胸,擡着頭,不吃桑葉,并且一動也不動。它是要入眠嗎?是吃得太飽嗎?不,都不是,它是正在那裡想。看它那副神氣,伊然是個沉默深思的思想家。

不管什麼事情,隻要能想,到底會弄明白的。

它先想自己生在世上究竟為了什麼,是不是專為吃桑葉這件大事。它查考祖先的曆史,看它們的經曆怎麼樣。祖先是吃夠了桑葉做成繭,人們把繭扔到開水裡,抽出絲來織成綢緞,做成華麗的衣裳。它明白了,蠶生到世上來,唯一的大事是做繭。吃桑葉并不是大事,隻是一種手段,不吃桑葉就做不成繭,為做繭就得先吃桑葉。想到這裡,它灰心極了,辛辛苦苦一輩子,原來是為那全不相幹的“人”!它再不想吃桑葉了,隻是挺着胸,擡着頭,一動也不動地蹲在竹器邊上。

又一批新桑葉蓋到蠶身上,急雨似的聲音又緊跟着響起來。隻有它,連看都不看。

左近有個細微的聲音招呼它:“朋友,又上新菜啦!怎麼不吃啊?客氣可就吃不着啦。”

它頭也不回,自言自語地說:“你們隻知道‘吃’,‘吃’!我飽得很,太飽了,不想吃!”

“你一定在什麼地方吃了更好的東西吧?”話剛說完,來不及等答話,嘴早就順着桑葉邊緣一上一下地啃去了。

“更好的東西!你們就不能把‘吃’扔下,動動腦筋嗎?我飽了,是因為厭惡,很深的厭惡!”

“你厭惡什麼?”

“厭惡什麼?厭惡工作。沒有比工作更讨厭的了。從令以後,我決定不再工作。我剛編一個歌,唱給你聽聽。”它就唱起來:

什麼叫工作!

沒意思,沒道理,

什麼也得不着,白費力氣。

我們不要工作,

看看天,望望地,

一直到老死,樂得省力氣。

但是跟它說話的那條蠶還沒聽完它的新歌,就爬到另一張桑葉的背面去了。其餘的蠶全沒留心有個朋友決心不吃桑葉的事。

什麼叫工作!

沒意思,沒道理,

……

它一邊唱,一邊爬,就到了竹器的外邊。既然決定不再工作,何妨離開工作的地方呢?并且,那些糊裡糊塗隻知道吃的同伴,也實在叫人看着生氣。它從木架上往下爬,恨不得趕緊離開,腳的移動就加快,不大工夫就爬到屋子外邊的地面上。它站住,聽聽,聽不見同伴吃桑葉的聲音了,就挺起胸,擡起頭,開始過那“看看天,望望地”的“不要工作”的日子。

忽然象針刺似的,它覺着尾巴那兒一陣痛,身體不由自主地扭動一下,連忙回頭看,原來是一個螞蟻。

那螞蟻自言自語地說:“想不到還是活的。”

“你以為我是死的嗎?”

“你象掉在地上的一節幹樹枝,我以為至少死了三天了。”

“你看我身體幹瘦嗎?”

“不錯,你既然還活着,為什麼這樣幹瘦呢?”

“你知道我決心不吃東西了嗎?”

“你這是怎麼啦?為什麼想自殺,把自己餓死?”

“我厭惡工作。我看透了,吃東西隻是為了工作,我不想再吃了。小朋友,我有個新編的歌,唱給你聽聽。”

螞蟻聽蠶有氣沒力地唱它的宣傳歌,忍不住笑了,它說:“哪裡來的怪思想!不要工作,這不等于不要生命,不要種族了嗎?”

蠶呆呆地看了螞蟻一眼,歎息着說:“生命和種族,我看也沒什麼意思。開水裡煮,絲一條條地抽出去,想起這些事,我眼前就一團黑。”

“我從來沒聽見過這樣的話,大概你工作太累,神經有點兒昏亂了。我們也有歌,唱給你聽聽,讓你清醒一下吧。”“你們也有歌?”“有。我們都能唱。唱起歌來,象是精神開了花。”說着,螞蟻就用觸角一上一下地打着拍子,唱起歌來:

我們贊美工作,

工作就是生命。

它給我們豐富的報酬,

它使我們熱烈地高興。

我們全群繁榮,

我們個個欣幸。

工作!工作!

——我們永遠的歌聲。

螞蟻唱完了,哈哈大笑,接着就仰起頭,搖動着腿,跳起舞來。螞蟻一邊跳一邊問:“我們的歌比你那倒黴的歌怎麼樣?你說誰有光明的前途?”

蠶猜想那小東西一定也是什麼都不知道的,跟那些死守在竹器裡吃桑葉的同伴一模一樣,不然,就想不透它這一團高興是哪兒來的。就問:“難道沒有一鍋開水等着你們嗎?”

螞蟻搖搖頭,說:“我們喜歡喝涼水,渴了,我們就到那邊清水池子裡去喝。”

“不是說這個。是說沒有‘人’用開水煮你們抽絲嗎?”

“什麼叫‘人’?我不懂。”

蠶想解釋,可是不知道怎麼說才好。停一會兒,它決定從另一個方面問:“難道你們的工作不是白做的嗎?”

“你怎麼問這個?”螞蟻很驚奇,“世界上哪會有白做的工作!”

“我的意思正跟你相反,世界上哪會有不白做的工作!”

“你不信?去看看我們就明白了。我們的工作沒有白做的,隻要費一點兒力,就能對全群有貢獻,給全群增福利。”

“我想不出來你說的那樣的事,我隻知道工作的結果是全群叫開水煮死。”

螞蟻有些不耐煩,“頑固的先生,怎麼跟你說你也明白不了,隻有親眼去看,你才知道我不是騙你。我現在有工作,還要去找吃的,不能陪你去,給你一封介紹信吧。”說着,伸出前腿,把介紹信交給蠶——介紹信上的字,要是人類,就得用很好的顯微鏡才能看見。

蠶接了介紹信,懶懶地說:“謝謝你。我反正不想工作,在這兒也沒事做,去看看也好。”

它們分别了。螞蟻匆匆地跑去,跑一段路,停一會兒,四外看看,換個方向,又匆匆地跑去。蠶懶洋洋地爬着,好象每個環節移動一點兒都要停好久似的。

蠶慢慢爬,爬,終于到了螞蟻的國土。它把介紹信遞給門前的守衛,就得到很熱誠的招待。它們領着它去參觀各種工作,運糧食,開道路,造房屋,管孩子,又領着它參觀各種地方,隧道,禮堂,育兒室,儲藏室。它好象到了另一個世界,看它們個個都有精神,賣力氣,忙碌,可是也很愉快,真是工作就是它們的生命。最後,都看完了,它們開會招待它,大家合唱以前那個螞蟻唱給它聽的那個歌:

我們贊美工作,

工作就是生命。

它給我們豐富的報酬,

它使我們熱烈地高興。

我們全群繁榮,

我們個個欣幸。

工作!工作!

——我們永遠的歌聲。

蠶細心聽着,聽到“工作!工作!——我們永遠的歌聲”那兒,眼淚忍不住掉下來。它這才相信,世界上真有不是白做的工作,螞蟻們贊美工作确實有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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