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五兒

柳五兒

《紅樓夢》中的人物
柳五兒,清代小說《紅樓夢》中的人物,柳嫂子之女,十六歲,她雖是廚役之女,書中形容她生得人物與平、襲、鴛、紫相類,說她相貌與平兒、鴛鴦、襲人、紫鵑等人一樣的漂亮。因他排行第五,便叫他五兒。五兒和寶玉的丫鬟芳官是好朋友,芳官把寶玉喝剩的玫瑰露給了她,因母親不慎得罪了司棋等人,被冠以偷竊的賊名。幸虧平兒相助,她們母女的冤情得以洗清,前八十回根據王夫人的話可知五兒因此事已經病死,在高鹗所續的程高本後四十回卻把她寫活了,連同前面的已死暗示也一并删去,并安排成為賈寶玉的丫環。[1]
    中文名:柳五兒 外文名: 别名:五兒 飾演: 配音: 登場作品: 生日: 年齡: 身高: 體重: 三圍: 國籍:中國 民族:漢 職業:丫鬟 出處:《紅樓夢》 親人:柳嫂子

簡介

五兒,《紅樓夢》中廚役柳嫂子之女,因家中排第五,故名柳五兒。五兒生得與平兒、襲人、鴛鴦、紫鵑等上等丫頭模樣相類。她媽媽打聽到寶玉的怡紅院差多人輕,想把她送到怡紅院去當差。五兒和寶玉的小丫環芳官是好朋友,有一天芳官把寶玉喝剩下的玫瑰露連瓶子給了她。她非常喜歡喝玫瑰露,也很感激芳官,後來她得到一包茯苓霜,想着到怡紅院去送給芳官,不想回來路上被林之孝家的發現,懷疑她是賊。王熙鳳要把她打四十大闆後立刻交到莊子上,或賣或配人,幸虧平兒相助,軟禁了一夜就放了。後成了寶玉的丫環,寶玉甚是喜歡,把她當作晴雯。

人物特點

《石頭記》,典出《左傳》“石言于魏榆”,隐含着以“頑石”發言“幹涉朝政”的微辭;後改名為《紅樓夢》,指其書寫了“紅樓閨閣夢一般的人生”,對幹涉朝政的鋒芒有所掩飾。自面世之日起,《紅樓夢》就以其博大精深的思想内容和娴熟精湛的表現藝術,長久的占據着中國現實主義小說的第一把交椅,民間還廣泛的流傳着“開談不說紅樓夢,盡讀詩書也枉然”的話語。

曹雪芹先生在悼紅軒“批閱十載,增删五次”才寫就了“這悲金悼玉的‘紅樓夢’”。書裡塑造的一系列賺人熱淚的人物形象,從高高在上,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千金小姐公子爺兒到身份低微,呼之則來揮之則去的丫鬟小厮,無一不浸淫着曹雪芹的心血。這些活在“石頭城”裡的人,大都“如實描寫,并無諱飾,和從前的小說叙好人完全是好,壞人完全是壞的,大不相同,所以其中所叙的人物,都是真的人物。”

丫鬟,可以說是《紅樓夢》裡沉默的大多數。有的“身為下賤,心比天高”,終究因“風流靈巧招人怨”而多“壽夭”;有的“枉自溫柔和順”,背地裡向主子打着小報告,終究還是“優伶有福”罷了;有的因一句“金簪兒掉在井裡頭——有你的隻是有你的”的玩笑之詞就被罵為帶壞爺兒的“下作小娼婦兒”,最後因羞愧難當而投井自盡……

柳五兒,也是衆多丫鬟中的一個。她的初次亮相是在第六十回《茉莉粉替去薔薇硝玫瑰露引出茯苓霜》,而且,着墨并不多,隻有看上去可有可無的寥寥數語:

“原來柳家的有個女孩兒,今年十六歲,雖是廚役之女,卻生得人物與平、襲、鴛、紫相類。因他排行第五,便叫他五兒。隻是素有弱疾,故沒得差使。近因柳家的見寶玉房中丫鬟,差輕人多,且又聞寶玉将來都要放他們,故如今要送到那裡去應名。”

不過,這字數不多的幾行字,已經表明了她将是一班丫鬟裡不平凡的一個:

首先,這個出身并不高貴的“廚役之女”,并沒有一絲的世俗之氣,“生得人物與平、襲、鴛、紫相類”,并不是那種井底之蛙的小丫鬟;

其次,她襲黛玉之弱,身子骨是柔弱的,“眉眼兒有點象你林妹妹”,是一副弱質纖纖的小姐模樣;

再次,正是由她的“素有弱疾”才引出了昭示着大觀園裡奴婢丫鬟之間你掙我奪的“玫瑰露引出茯苓霜”,推動着故事的進一步發展。

以上還不是全部,柳五兒最不平凡的一處,還是她的秉晴雯之姿——容貌與心高氣傲的晴雯就如同是一個模子引出來的。就連與晴雯有着千絲萬屢聯系的寶二爺看着“身上隻穿着一件桃紅绫子小襖兒,松松的挽着一個髻兒”的柳五兒,也覺得“居然是晴雯複生。”

在書裡的第六十回,曹雪芹先生抛出一個與林黛玉同樣柔弱與晴雯容貌相若的柳五兒出來,并不是一個可有可無的巧合,而是經過精心安排的。

在中國的曆史卷冊上,曆朝曆代對于美的定義都或多或少的有着些許的差異,一如唐朝人眼裡的國色天香到了宋代也許就成了一個肥胖礙眼的東施。不過,古往今來,身子骨柔弱的女子,都無一例外的格外惹人心疼,輕易便挑起男子的保護欲,讓所謂的文人雅士生出憐香惜玉之心。

柳五兒,正是那種似乎風吹一吹就倒的弱小女子。她的初次出場,就别有一番氣派:

1、芳官為她讨要玫瑰露。不知玫瑰露是什麼珍貴的補品,不過,那是萬千寵愛集一身的寶二爺吃的東西,自然不會是什麼尋常人家吃得的。隻是用“一個五寸來高的小玻璃瓶”裝着的“胭脂一般的汁子”,看起來如同“寶玉吃的西洋葡萄酒”,不過,柳家的卻欣喜的說“再不承望得了這些東西”,“是個尊貴物兒”,“把這個倒些送個人去,也是大情”。

2、姑媽家送茯苓霜。茯苓霜是“廣東的官兒來拜,送了上頭兩小簍子”的,在甯府當差的姑媽轉送給柳家的,是因為“怪俊,雪白”的茯苓霜“正是外甥女兒才吃得的”,“拿人奶和了,每日早起吃一鐘,最補人”。

茯苓霜與玫瑰露一樣,都是主子們用以補身吃的,并不是一個奴婢家庭所能負擔得起的。從後文可見,即使是身為少爺的賈環、半個主子的趙姨娘想吃也隻能暗地裡央求彩雲去偷。不過,身子柔弱的柳五兒卻因了種種原因吃着這些尊貴物兒。由是可以推測:

其一,柳五兒的身子一向柔弱,經常需要進補;

其二,這些細節也暗示着她不是一般的奴婢,雖是出身不好,吃穿用度與賈府的姑娘們卻是近似的。

在登場亮相之後,柳五兒進怡紅院當一個伏侍寶二爺的丫鬟之路一波三折,其中,大都是因其“怯弱有病”。此外,與黛玉相同的地方,還有兩者都同樣“心内又氣又委屈,竟無處可訴”,常常會“嗚嗚咽咽直哭一夜”。

當然,柳五兒所襲的隻是黛玉之弱,并不是其神。出身是兩者之間難以跨越的天塹,也決定着兩人不同的命運。出身書香之族的林黛玉自小就為父母“假充養子,聊解膝下荒涼之歎”,讀過書,詩詞歌賦自是不在話下。

反觀柳五兒,應該也些須認得幾個字,不過,賈府裡的老祖宗對書也是不甚感冒,覺得姑娘們上學也不是在“讀什麼書,不過認幾個字罷了”;另外,“女子無才便是德”是當時大戶人家奉行的金玉良言,賈府的大奶奶李纨、二奶奶王熙鳳都不是什麼知書之人,柳五兒,身為廚役之女,有如是的主子,自然也不會把時間花在讀書識字上面。

即使是同樣的體弱多病,個性行為也是截然不同的。由始至終,大觀園裡都隻有一個“堪憐詠絮才”的“玉帶林中挂”,與賈寶玉花下共讀《西廂記》的林妹妹也隻有一個。柳五兒雖是襲黛玉之弱,卻是隻有形似而非神似,沒有潇湘妃子的才氣,也沒有她的“果然比别人又是一樣心腸”。

如果說柳五兒與林黛玉同樣身子柔弱隻是一種巧合,因為清代的審美眼光同樣的以柔弱為美,“一個美人燈兒,風吹吹就壞”正是不少千金小姐的真實寫照。那麼,秉晴雯之姿可以說是曹雪芹先生設計柳五兒這個人物時打出的另一張王牌。

柳五兒與晴雯同樣是丫鬟,而且,頂着同一身的皮囊。在衆人的眼裡,兩人不僅容貌上相似,骨子裡也有着同樣的“狐媚”,是帶壞爺們的“禍水”。

“我見那孩子眉眼兒上頭也不是個很安頓的。起先為寶玉房裡的丫頭狐狸似的,我攆了幾個。”

“這裡頭就是五兒有些個狐媚子,聽見說,他媽求了大奶奶和奶奶,說要讨出去給人家兒呢,但是這兩天到底在這裡呢。”

——以上分别是王夫人和襲人對成為了寶二奶奶的薛寶钗說的話,都是要她注意提防這種狐狸精一般的女子。一個是高高在上的主子,一個是丫鬟裡的頭兒,兩人對柳五兒的評價卻是驚人的一緻。

無獨有偶,在第七十四回《惑奸讒抄檢大觀園避嫌隙杜絕甯國府》裡,王夫人受人挑撥将病中的晴雯大罵一通,不僅“看不上這浪樣兒”和“輕狂樣兒”,還将其稱為“這樣妖精似的東西”。

清朝是一個相對封閉的朝代,朝廷仍是以儒家思想治國,宋明理學依然影響深遠。在當時的大戶人家看來,丫鬟也好,姨娘也好,都得符合以下規則:“雖說是賢妻美妾,也要性情和善,舉止沉重的更好些……行事大方,心地老實”。這是王夫人對賈母說的一番要求,其實,這幾句話也間接斷了諸如晴雯、柳五兒等狐媚女子成為姨娘的希望。

晴雯到了“抱屈夭風流”的時候才後悔——“我雖生得比别人好些,并沒有私情勾引你,怎麼一口死咬定了我是個‘狐狸精’!我今兒既擔了虛名,況且沒了遠限,不是我說一口後悔的話:早知如此,我當日——”

前車之轍,後車之鑒,目睹了晴雯慘況的柳五兒選擇了抽身而退,趁早離開是非之地。造成她作出這個決定的,除去意識到自己永遠不可能達到王夫人的“标準”之外,還有寶玉态度的轉變:“我想一個人,聞名不如見面。頭裡聽着,二爺女孩子跟前是最好的,我母親再三的把我弄進來;豈知我近來了,盡心竭力的伏侍了幾場病,如今病好了,連一句好話也沒有剩出來,這會子索性連正眼兒也不瞧了。

“得通靈幻境悟仙緣”的賈寶玉不再是那個“候芳魂”的少爺,柳五兒也不會再有“承錯愛”的機會了。

晴雯和柳五兒,雖然兩人的容貌相近同樣伏侍過賈寶玉同樣被看成是“帶壞爺們的狐媚女子”,但是,她們,絕對是兩個性格完全不同的人。晴雯,可以說是丫鬟中叛逆血液最濃重反抗最強烈的一個。她敢說敢做,毫不忌諱身份地位上的差異,不過,在你掙我奪的大觀園裡,也正是這樣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為她招來了災禍。

至于柳五兒,她并不想為自己辯護什麼也不敢得罪什麼人,隻想安安分分的盡本分。她與襲人有一處地方是相同的:都想着走奴婢>姨娘的路,進而成為半個主子。可惜,兩人的希望都落空了:一個成為優伶的夫人,另一個配了出去,估計也是嫁給了一個小厮。

曹雪芹先生在柳五兒身上同時注入了林黛玉和晴雯的血液:前者是地位高貴的主子中的叛逆者,後者是身份低微的丫鬟中的叛逆者。不過,柳五兒空襲黛玉的“多愁多病身”,白秉晴雯的“傾國傾城貌”,終究,還是一個沾有奴婢性格的人:

1、以伏侍主子為榮幸:千方百計想着到怡紅院當一個伏侍寶二爺的丫鬟也是目的明确的:“趁如今挑上了,頭宗,給我媽掙口氣,也不枉養我一場;二宗,我添了月錢,家裡又從容些;三宗,我開開心,隻怕這病就好了。就是請大夫吃藥,也省了家裡的錢。”

2、遭受不公的對待也是敢怒不敢言:第60回被人“軟禁起來,一步不敢多走”,一夜聽着衆媳婦的規勸、抱怨、奚落,她心内又氣又委屈卻隻懂得“嗚嗚咽咽的直哭”。

3、面對身份地位上橫亘的橋梁,不敢越雷池半步:第109回,她伺候寶玉“候芳魂”,寶玉“把他當作晴雯,隻管愛惜起來”,她卻是領悟不到,直說“你自己放着二奶奶和襲人姐姐,都是仙人兒似的,隻愛和别人混攪”“我回了二奶奶,看你什麼臉見人”

可以說,柳五兒也是當時一類型奴婢的代言人,她們也是天生麗質,不過,大都沒有反抗的自覺性,或自覺或被迫的适應着那樣不公的環境。生活在某個時代的人,就難免帶有那個時代的局限性。對柳五兒,不能苛責什麼,隻能說4個字——“哀其不幸”。

畢竟,120回的《紅樓夢》裡隻有一個林妹妹,隻有一個晴雯,卻有無數個柳五兒。

今人點評

五月之柳夢正酣(節選)

劉心武

《當代》2006年第3期

1

大觀園是怎樣的景象?《紅樓夢》第十七、十八回對之有細緻入微的描寫。那些宏大的華麗空間不去說它了,在賈政和一群清客以及賈寶玉初遊大觀園時,有一筆過場戲性質的描寫:轉過山坡,穿花度柳,撫石依泉,過了荼蘼架,再入木香棚,越牡丹亭,度芍藥圃,入薔薇院,出芭蕉塢……光這些點綴在正景之間的園林小品,就足令人心醉神迷了。

曹雪芹有意不在前面把大觀園的景物寫盡,在劉姥姥二進榮國府,薛寶琴邢岫煙李紋李绮“一把子四根水蔥”的美人兒來榮府客居,壽怡紅擺壽筵,以及第七十六回中秋品笛、黛湘聯詩等後面的情節裡,他很自然地補充描寫了大觀園裡的許多景物,如秋爽齋、紅香圃、蘆雪廣、凸碧堂、凹晶館翠樾埭……

“劉姥姥進大觀園”,成為了一句流傳甚廣的民間俗語。已故著名文學理論家,也是紅學家的何其芳先生,曾提出過“典型共名說”,認為衡量一個文學形象夠不夠得上藝術典型,就看這一形象是否被廣大讀者當成了一種社會生命存在的“共名”,比如賈寶玉,人們讀過《紅樓夢》以後,往往就會把生活中那種自己特别願意在少女群中玩耍,而少女們也都特别願意跟他交往,那樣的少男,稱作“賈寶玉”,因此判定賈寶玉達到了藝術典型的高度;像王熙鳳、林黛玉、劉姥姥……都達到了“共名”的效果,“她可真是個鳳辣子!”“你真是個林妹妹!”“我可真成劉姥姥進大觀園啦!”這類人們在生活裡的随口議論,都是這些文學人物因取得“共名”效應而可以判定為藝術典型的例證。但是,幾乎沒有人會對生活中的某人指認為“真是一個王夫人!”或感歎“哪裡跑來個薛姨媽!”王夫人和薛姨媽盡管也是寫得頗為生動的文學人物,卻還夠不上是藝術典型。何其芳先生的立論在當時(上世紀六十年代初)就受到一些人批評,引起不小的争論,有興趣的人士可以找出當年那些論辯的文章來讀,不管讀後是否認同何其芳先生的“典型共名說”,但是對何先生善于獨立思考,敢于發表新穎的見解,大概還都是會佩服的。任何學術課題,允許提出新說,容納“驚世駭俗”的見解,應該是推動學術進步的一個前提,海納百川,方呈浩瀚。

劉姥姥夠得上藝術典型,“劉姥姥進大觀園”也夠得上是典型的人生處境。所謂“劉姥姥進大觀園”,就是指一個大老粗,進入了一個他或她本沒有機會進入的高檔空間,意味着僥幸,也往往表示着“豬八戒吃人參果,那麼好的東西卻品不出味兒來”的意思。順帶說一下,以何其芳先生的“典型共名說”來衡量《西遊記》裡的角色,那麼孫悟空、豬八戒、唐僧、白骨精都能成為“共名”因而夠得上是藝術典型,沙和尚難以成為“共名”,因而就夠不上。

劉姥姥不僅是僥幸,簡直是幸運,賈母把她帶進入大觀園讓她逛了個夠,問她:“這園子好不好?”她念佛說道:“我們鄉下人到了年下,都上城來買畫兒貼,時常閑了,大家都說,怎麼得也到畫兒上去逛逛。想着那個畫兒也不過是假的,那裡有這個真地方呢,誰知我今兒進這園裡一瞧,竟比那畫兒還強十倍……”劉姥姥比豬八戒強一些,對大觀園這個“人參果”還算有點“比年畫還強”的審美感受,但從粗陋空間闖進精緻空間,她出恭後一個人迷路繞到了怡紅院,雖然對呈現于眼前的各種事物不斷吃驚,卻全然沒有審美愉悅産生,最後竟仰身倒在寶玉卧榻,一頓臭屁,酣然一覺。一個生命的慣常空間,養成了一個生命的慣常思維、慣常情感和慣常的行為方式,那是很難改變的,除非他或她還年輕,對于從現有的粗陋的生存空間掙脫出去,進入一個精緻的高層次空間,并且能在其中長久立足,還抱有熱切的憧憬與付諸行動的勇氣。

曹雪芹寫大觀園,最厲害的一筆,我以為是在第六十回,大觀園什麼模樣?“也沒什麼意思,不過見些大石頭大樹和房子後牆……”大觀園宜作面面觀,在有的人眼裡,所看到的景色,竟不過爾爾。

那是誰眼裡的大觀園?

2

那樣形容大觀園的,是柳五兒。

柳五兒是内廚房管事柳嫂子的女兒。

大觀園建成以後,在很長一段時間裡,沒有單設廚房,住在園子裡的寶玉、李纨和衆姐妹們,到吃飯的時候還得走出大觀園,到上房,也就是王夫人那裡,或者賈母那裡去吃飯,這在書裡是有描寫的。大觀園裡的丫頭們又到哪裡吃飯呢?書裡沒有明确交代,估計更是要走出園子,去跟園子外的那些丫頭們一起吃飯。大觀園本身不小,出了大觀園到王夫人或賈母那邊,還要走很多路,到了秋冬和春寒時分,園子裡的人吃飯真是很不方便。于是,作為榮國府實際上的總管,王熙鳳有一次就提出來,在大觀園後身單設一個廚房,也就是區别于府裡總廚房的内廚房,專門供應住在園子裡的主子和丫頭們的飯食。這是在第五十一回末尾交代的。王夫人首先贊同:“這也是好主意。刮風下雪倒便宜,吃些東西受了冷氣也不好;空心走來,一肚子冷風,壓上些東西也不好。不如後園門裡頭的五間大房子,橫豎有女人們上夜的,挑兩個廚子女人在那裡,單給他們姊妹們弄飯,新鮮菜蔬是有分例的,在總管房裡支去,或要錢,或要東西;那些野雞、獐、狍各樣野味,分些給他們就是了。”賈母道:“我也正想着呢,就怕又添一個廚房多事些。”王熙鳳就更堅定地表态:“并不多事。一樣的分例,這裡添了,那裡減了。就便多費些事,小姑娘們冷風朔氣的,别人還可,第一林妹妹如何禁得住?就連寶兄弟也禁不住,何況衆位姑娘。”于是拍闆定奪,大觀園内廚房開張。

主子們一項新政的推行,會給下面仆役層裡的一部分人帶來實際利益。

“挑兩個廚子女人在那裡”,從後面的描寫裡我們看到,實際上被挑為内廚房總管的隻是一個女人,就是柳嫂子。

柳嫂子原來在梨香院裡管點事,可能就是那裡的廚子。梨香院原是榮國公用來打坐靜養的一個空間,一度閑置,薛姨媽一家從南方進京投奔榮國府後,在裡面住過,後來又從那裡搬到另一處院落,為籌備元妃省親,賈府派賈薔從南方買來十二個女孩子,訓練她們唱戲,每個女孩都認一個婦人為幹媽,十二個女孩也就是“紅樓十二官”,在梨香院集中居住排練時,女孩們和那裡的婦人們關系就很複雜,有處得好的,有處得不好的,而其中唱小旦的芳官,和柳嫂子關系非常之好;再後來,由于朝廷裡薨了老太妃,元妃不再省親,貴族家庭不許演戲,賈府就解散了梨香院的戲班子,十二官裡死掉了一個,有三個不願意留在賈府另謀生路去了,還有八個則被分配給賈府的主子當丫頭,芳官很幸運地被分配到了怡紅院,并且很快得到寶玉寵愛;八個留下的唱戲姑娘的幹媽,随幹女兒到各房中為仆,而芳官的幹媽的親女兒春燕和小鸠兒,也正是怡紅院的丫頭,人際關系,交錯糾結,寫得很有意思。

芳官的幹媽何婆,開始對芳官很不好,掌握着芳官的那份月錢,卻不往芳官身上使,芳官洗頭都洗不痛快,于是爆發了怡紅院裡有名的“洗頭事件”,鬧得沸沸揚揚。芳官的幹媽對芳官很苛啬,但是,柳嫂卻對芳官非常好,投桃報李,芳官因此也對柳嫂格外關照。

曹雪芹寫大觀園,寫大觀園裡的生命,是立體的寫法,他不僅寫主子,寫丫頭,也寫相對底層的仆役小厮,寫他們不同的生存狀态和生命訴求。第六十一回開頭,他特意寫了一段剃杩子蓋頭——杩子就是馬桶——的小厮,跟柳嫂子在後角門發生口角的情節,這些“過場戲”絕非可有可無的文字,而是使《紅樓夢》的文本更豐滿更精緻,更能揭示世道人心的精彩筆觸,建議大家讀時不要草草掠過。

那杩子蓋發型的小厮,扭着柳嫂子,求她從園子裡摘些果子來給他吃,柳嫂子就說他是“倉老鼠和老鸹去借糧——守着的沒有,飛着的有”,意思是那小厮的舅母姨娘就是園子裡承包管理果樹的,不問她們去要,卻要到自己跟前來,小厮聽了,就反唇相譏,揭出柳家的一樁隐私來,那就是柳家的女兒“有了好地方了”,柳家的不承認,笑道:“你這個小猴精,又搗鬼吊白的,你姐姐有什麼好地方了?”那小厮就笑道:“别哄我了,早已知道了。單是你們有内牽,難道我們就沒有内牽不成?我雖在這裡聽哈,裡頭卻也有兩個姊妹成個體統的,什麼事瞞了我們!”

柳家的女兒柳五兒,正謀求到“好地方”去“成個體統”,此事正進行中,尚未實現,但是,就連看角門的芥豆小厮,也都知悉。柳家的内牽,就是芳官,芳官已經跟寶玉推薦了柳五兒,因為林紅玉口角伶俐辦事爽快被王熙鳳要走,怡紅院的丫頭編制恰有空缺,柳五兒的補進,正逢機會。本來這事也不複雜,但是,柳五兒自己有個弱症,需調養好才行,而大觀園裡又正逢“多事之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亂哄哄的情況下,賈寶玉也顧不上點名要人。于是,雖然前景美妙,柳五兒一時卻還隻能窩在大觀園之外,灰色生存。當然,因為她母親是大觀園内廚房的管事,她能夠進入角門,在大觀園後身作為廚房的那五間大房子内外活動,那也算是大觀園的一部分了,再往裡,她是不敢随便去的,但又常常忍不住把腳步往裡邁,把身子往裡移,一顆心怦怦然,想偷窺一下園中美景,但那山子野設計的園林,把主子活動區與廚子雜役類奴才勞作區,分割得非常清晰,用許多的大山石大樹木和高牆屋壁,形成一道屏障,将二者互相遮蔽,于是咫尺天涯,人間兩域,柳五兒在“不成體統”的時候,是不能越雷池而觸戒律的。

可憐的柳五兒,她膽氣壯時,也曾試圖多往裡走走,但所看到的,當芳官問起來時,也隻能感歎:“今兒精神些,進來逛逛。這後邊一帶,也沒什麼意思,不過見些大石頭大樹和房子後牆,正經好景緻也沒看見。”

一個生命,向往着一個自己暫時去不了的空間,這是人世間最常見的心态。

3

生命和空間的關系,是一個特别值得探讨的問題。

當然,生命和時間的關系,也需要探讨,但對于一般的人來說,似乎不那麼迫切。“我為什麼沒生在唐朝而生在了現在?”有這種追問的人實在很少。“我為什麼沒趕上抗日戰争?要那時候出生參加打鬼子的戰鬥多來勁兒!”這類話語雖然會偶爾聽到,但完全用不着認真回應,不過說說而已。絕大多數人都能坦然接受自己的出生時間,珍視自己的生日,即使對于所處的時代有諸多不滿,但深知自己的生命不可能更易到另外的時段,因此,對于自己生命和時間的關系,也就往往不再去深想細究。

但是,在同一時間段裡,生命和空間的關系,就存在着一個轉移的可能性。在改革、開放以前,拿北京來說,同在一城,都是少年,“大院裡的”和“雜院裡的”,兩種生活空間,生活狀态、心理定勢、語言特點、情感表達……就會很不一樣。那“機關(或部隊)大院”的空間,與“雜院”的空間,可能就在同一條胡同裡,甚至相互間隻有一牆之隔,但牆兩邊,兩種空間裡,人生狀态卻會有明顯的不同。還有一種高級四合院的空間,也就是首長住宅,那個空間裡的生活狀态,跟“大院”裡的又有所不同。在那個曆史階段裡,一個“雜院”空間裡的少男或少女,就往往會羨慕“大院”空間裡的“革幹”(或“革軍”)子弟,有的就可能會像《紅樓夢》裡的柳五兒一樣,憧憬着自己有一天也能轉移到那樣的一個,比自己所出身的空間更高級的空間裡,去品嘗人生的更甜蜜的滋味。

改革、開放以後,生命對空間選擇的自由度,被空前展拓,農村的剩餘勞動力擁進城市,城市的青年人出國留學,近十幾年來,更有許多國人擁到世界各地經商,有的人甚至不惜采取非法手段,借高利貸,籌重金交給蛇頭,去偷渡到自己心目中的“大觀園”,結果釀成悲劇甚至慘劇。

“進入大觀園啊!去到怡紅院啊!”柳五兒那樣的追求,直到今天,仍是許多普通中國人的人生目标。

2000年春天,我和妻子呂曉歌應法國方面邀請,在巴黎訪問。英國的英中文化協會和倫敦大學,順便發出邀請,請我攜夫人往倫敦講兩場《紅樓夢》,一場在倫敦大學給東亞系漢學專業的研究生講,一場則面向普通倫敦市民。我接受了邀請,但是,英國沒有加入歐盟的申根協議,我和妻子雖然有法國給的簽證,持那簽證雖然可以免簽前往意大利、德國、荷蘭、比利時……等許多參加了申根協議的國家,卻不能前往英國,去英國還需到英國駐巴黎大使館的領事處再辦簽證。

我和妻子去了英國在巴黎辦理赴英簽證的地方,那裡的簽證官見我們是中國人,眼光似乎有些異樣,他找來一位負責的女士,那女士闆着個臉,說我們不應該到她這裡來申請簽證,我們應該在北京申請;她這話是有道理的;我就跟她解釋,已經跟他們英國駐巴黎大使館的文化參贊通過電話,參贊說因為邀請我們的機構是英中文化協會,此協會的背景就是英國外交部,所以可以破例;那位女負責人當即與他們的主管部門通了電話,得到證實,于是決定給我們簽證,就在這時,她跟陪同我們的法國朋友用法語說了幾句話,法國朋友把大意翻譯給我聽,我一聽就急了,就說我不去了,别給我簽證了,把我的中國護照還給我!

我為什麼生了大氣?原來,那位負責發放簽證的女士嘀咕的是:你們中國人,總想到西方……當然,劉先生跟那些多佛的中國人不一樣……可是,我們不能不特别謹慎啊!

原來,就在我們去辦簽證的前一天,正好發生了一件轟動英國的大事:一批中國偷渡客,藏在集裝箱裡,從法國渡海到了英國多佛口岸;本來,那集裝箱上有個通氣口,可是開車的司機怕檢查時漏餡,渡海時給堵上了;但英國口岸的海關抽查,偏查到那輛車,打開集裝箱,挪開貨物,立即發現了若幹已經窒息斃命的中國偷渡客。英國報紙在報導這件事情時,特别強調,有幾個負責檢查的海關工作人員,因為突然目睹了扭曲的死屍,不僅生理上立即發生嘔吐暈眩等症狀,而且也很快派生出心理問題,已經立即有心理醫生在對他們進行治療雲雲。

那些離鄉背景的中國偷渡客,不管怎麼說,是我的同胞!他們違法,他們糊塗,他們冤枉,他們不幸,但是,他們畢竟是想通過轉移自己的生存空間,去謀求更幸福的生活啊!

我跟他們,一樣的黃皮膚,一樣的黑頭發,血管裡,流淌着同一祖宗傳下來的血液,“你們中國人,總想到西方”,盡管那位英國外交官試圖把我和我妻子跟我的這些慘死的同胞區别一下,但乍見到我們時,那冰冷的眼光,那闆起的面孔,不也分明表達着一種對中國人的“特别謹慎”,實際上也就是一種潛在的歧視嗎?

人家那個簽證廳,是不許大聲喧嘩的,可是在那一刹那,百感交集的我,大聲嚷了起來:“還我護照!我不去了!”

法國朋友制止了我,妻子也低聲批評我,英國外交官莫名驚詫,但最終還是給了我們簽證。我和妻子是在複雜的心情中乘海底隧道火車,從巴黎前往倫敦的。

從那以後到現在,六年過去,在報紙上,仍有中國人以偷渡手段前往國外,被查獲遣返,或僥幸抵達,而慘遭變相囚禁、剝削虐待的新聞。

而在這篇文章刊發以後,相信也還會有類似的情況出現,隻是,或許會逐步減少些吧。

為什麼總有一些中國人,孳孳汲汲地謀求生存空間的大轉移?如果所有的這類轉移都隻是悲劇,那就無法解釋其心理依據。我們必須承認另一方面的事實,那就是,有數量很不少的轉移者,在那邊空間裡立了足,融進了那個空間,有了物質和精神上都很不錯的生活,請他們的父母去探視、旅遊,也偶爾會來探親訪友,令親人欣慰乃至引為驕傲,被鄰裡舊識羨慕甚或嫉妒;還有一些轉移者,其中不乏開頭以非法手段轉移,又非法滞留不歸,但終究還是從非法轉換為合法,又以合法身份發了财,衣錦還鄉,光耀鄉裡,成為來當地投資的“外商”,被當地政府官員高規格接待,甚至被安排為政協委員,那樣的更具傳奇性、喜劇性的人物存在。

我在倫敦的演講,沒有提到柳五兒,但也就在那期間,我就存下一個念頭,探究一番柳五兒的“移民美夢”。

6

我也曾一度覺得,柳五兒那樣向往去當穩一個女奴,實在是空間認知與抉擇上的一個失誤。

順着那樣的感覺,可以很順溜地推導出來一串邏輯:柳五兒的正确抉擇,應該是去尋覓農民起義的空間,投奔其中,并将自己的生命火焰,在那樣的空間裡燃放出奪目的光彩。

把目光投向現實,似乎就應該譴責那些力圖将生存空間移往境外,或在國内總是“這山望着那山高”的同胞。

但是,冷靜下來,我就覺得,《紅樓夢》裡所描繪的生存空間,真實可信,其中每個生命的空間追求與存在狀态,都包含着一定的天理。

生命都是平等的。尋求幸福是每一個生命的天賦人權。對生存空間的選擇,可以用自己覺得是正确的理念加以引導,卻不可輕易對他人進行譴責,進行粗暴的禁制。現在世界各個不同空間之間的生命流動,包括我們中國國内不同空間,對進入也都是有遊戲規則的。不應該違規。

但是,歸根結底,是要通過我們共同的努力,使人世間的不同空間,逐步地減少貧富差距,提升公平度,增加機遇率,獎勵而又抑制強者,善待而又激勵弱者,容納異見,提倡協商,和諧共存,相依相助。

願腳下的這片土地,能夠終于具有人家那些空間的優點,而減弱所有空間都還難以消除的那些缺點,願2000年“多佛慘案”那樣的事例,終成遠去的噩夢。

靜夜裡,因《紅樓夢》的柳五兒,竟浮想聯翩到這樣的程度。感謝曹雪芹,你的文字,啟迪、滋潤着我的心靈。

2006年3月8日綠葉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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